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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磊病了，自八月十五号始，便住进了医院。他的父母很着急，每天都要去医院探望他。经医生确诊，张小磊得的是脑炎。刚做完第一次手术那天，毛医生将张小磊的父母叫到室外，神情忧郁地告诉他们，张小磊将不久于人世。二老岂受得了这个打击，人到暮年，还有什么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令人绝望和崩溃？
张小磊的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他自己也有所感觉，他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此刻的他正面容憔悴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母亲坐在床沿，心疼地看着他。他很想去看桃花，抓着母亲的手，道，“妈，庭院里的桃花应该开了吧？”
母亲苦叹一声，道，“傻孩子，现在是秋天，桃花都谢了！”
张小磊别过头去，也学母亲叹了一声，道，“诶！那秋天开什么花呢？”
秋天！秋天！好花开尽，莫不是在秋天凋谢吗？窗外的枫叶也在簌簌地落。
母亲推着一个轮椅，带张小磊到医院外面透气。所幸，医院的后山还有这一片清新的所在。
轮椅轻轻的碾过绿茵茵的草坪，张小磊心疼地说，“妈妈，小心，别碾到了小草，开不出芽来。”
母亲又叹了一声，道，“傻孩子，你病糊涂了，这是人工植草，就跟你初中时的足球场一样！”
“哦”张小磊抬头仰思，喃喃道，“初中！初中！那是好遥远的时候了呀！”
母亲道，“可不是嘛，你都毕业那么多年了！”
云淡风轻，秋日的蓝空中几朵云在飘，空气也很干爽，秋天虽然惹人愁思，却也不失为一个诗意盎然的季节。
光明医院坐落在一座小山上，所以格外清静，风景也很好，特别适合多愁善感的病人在此静养。在病隙之间，张小磊唯一感到欣慰和钟意的，便是医院后面这片绿茵茵的草坪。
光明医院虽然地处偏僻，但是来来往往的病人却很多，张小磊不喜欢待在医院里，人间的悲剧已够多，而医院却是悲剧的收集地，每日对着和自己一样身处病海危机的人，张小磊即使没病，也会被憋出病来。
张小磊很寂寞，父母每一天都要上班，抽空来探望他的时间只有一点点。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病床上思考生命的意义，思索人生的苦难之为何。可是，尽管他想破了头，还是不明白自己这一残破身躯和全身病痛所谓何来。在命运面前，他无可奈何。
经毛医生的介绍，他在医院认识了一个心理医生，叫宋文哲。他每天都会来开导张小磊，而张小磊也认为这位心理医生很有学问，学者气很足，听说还出洋留过学，所以，二人谈得很投机。宋医生给张小磊介绍了很多书，中外名著，文学典藏，他问张小磊“你喜欢看什么书，我给你带几本来，读书，可以减轻病痛和缓解寂寞”。张小磊说他喜欢俄罗斯文学。
宋文哲眼睛一亮，道，“是二十世纪俄罗斯文学吗？”
张小磊摇摇头，道，“不是，是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那个时代的旧俄文学。”
“哦！明白了”宋医生点点头，于是，第二天，他就给张小磊带来了足足八卷册契科夫全集。
张小磊惊讶道，“我没说过我喜欢契科夫啊，我喜欢果戈里，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陀说耶夫斯基”
宋医生道，“他们的书太苦，我让你读点甘甜的，生病期间，最适合读契科夫了，当然了，还有睡觉前！”
张小磊一卷一卷地读，没过几天，便把足足八卷册契科夫读完了。
那一天，宋医生进来探望他，发现他伏在枕沿上哭，他刚看完契科夫的《第六号病房》，很有所感，他抓着宋医生的手说，“医生，我觉得我就是那个病人，我的病是不是永远不会好了？”
宋医生安慰道，“小说里的主人公得的是精神上的虚无病，而你得的是脑炎，不一样，精神上的病难治，而肉体上的病，只要对症下药，就会好的”
“医生——”张小磊道，“人们总是把精神上的病和生理上的病分得那么清楚吗？好像精神与物质是分开的，精神上的病难道不会影响生理吗？”
“额……”宋医生被问住了，低头浅思了一下，道，“你这么说也有点道理，人们总爱将心理和生理分开，但其实，如果心理特别不健康，也会影响到生理的，久而久之，便由心理转为生理了”
张小磊趁机问道，“那，我的病是生理还是心理？”
宋医生浅笑道，“你得的是脑炎，当然是生理上的病”
谁知张小磊听了以后大声地反驳道，“不，医生，你错了，其实，我才是一个心理有问题的人，我的脑子一直不清楚，我的神经紧张，我很焦虑……我很孤独！”
宋医生还是第一次听他这么说，颇感好奇道，“哦？你也是很孤独的孩子吗？你没有朋友吗？没有心灵上的伴侣吗？你确定你的精神有问题吗？”
“有问题！有问题！！”张小磊点头如捣蒜，道，“大大的有问题！我从小就是一个孤独成痴的人，没有人和我说话，没人陪我玩，起先，我自欺欺人，认为是别人不配和我玩，后来，我才发现，是别人不愿意和我玩！”
宋医生道，“哦？那你爸爸妈妈呢？他们不陪你的吗？”
“他们要上班，没时间陪我，再说，就算他们有时间陪我，他们也不了解我的，他们——”张小磊说到这里，似乎很气，好像在埋怨自己的父母，“他们根本——对人类的心灵一点都不了解，或许，是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心灵，即使你嚷着对他们说我有病，我已经病入膏肓了，他们也只会认为你在矫情，逼急了还会给你几大巴掌，所以，我有什么事，从来不对他们说”
宋医生又道，“哦？那么，难道你就没有倾诉的对象吗？难道，你的心事就这样一直憋在心里？傻孩子，心里憋的事太多，会憋出病来的”
张小磊破罐子破摔地冷笑道，“这不，我不是大驾光临贵医院了吗？谁在乎？活在这世上，谁关心你心里有没有事，即使是自己的亲人，也不会在乎你心里在想什么！”
“孩子啊，你有问题，我现在才发现，你的心理大大的有问题，我要和你的父母谈一谈，让他们引起重视！”
说着，宋医生便走出了病房，张小磊叫住了他，宋医生回头，看见他摊在病床上，有气无力道，“医生，来不及的，我已将不久于人世，没用的，来不及了——”
“不，孩子，即使在最后一刻，我都不会放弃你”宋医生站在门口道。
张小磊的眼眶里打转着泪花，感动道，“谢谢你，宋医生，你是一个好人，只可惜——如果有来生，我一定要像契科夫一样勇敢，即使病得再重，也不对任何人吭一声，我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了你，我不该告诉你的，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马上就要死了……”
二十天以后，张小磊将永别于人世，宋医生将会想起他这番临别之言，感叹道，“小磊啊，你如今是了无牵挂地走了，可是，如果你不将自己的心事告诉我，恐怕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会记得你了！”
自和宋医生会面后，张小磊的病情急转直下，短短一个星期，做了两次手术，每次从手术室出来，张小磊的父母都会焦急地问主治医生，“怎么样，毛医生，还有希望吗？”
毛医生身为这次手术的主刀医生，自问已竭尽了全力，也想破了脑袋，实在想不出世上还有何灵丹妙药能救这孩子一命，只好大汗淋漓地说道，“你们，最好提前准备，心理上也要有个准备，生老病死……乃人生常事……”
一听这话，二老险些晕过去！
张小磊故去前的一晚，和母亲有一次彻夜恳谈，母女纠结了二十多年的是非恩怨，仿佛在那一个晚上尽释前嫌。
母亲抓住他虚弱的手，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手背上，哭红了眼，道，“你不要恨我，也不要恨你爸爸，我们没什么文化，想问题也没你们这些读过书的人想得多，想得周到，但是，我们已经竭尽了全力，给了你所有……所有，凡是我们能给得起的……”
张小磊是什么心情呢？他宁愿母亲骂他一顿，在死亡面前，他才突然发现，对父母的埋怨和不满是那么无知。他也红了眼，痴痴道，“没有……我没有恨过你们……从没有恨过你们，我知道，你们有你们的难处！”
母亲昂起头，道，“你真这么想？”
张小磊点点头，从身旁掏出一块手帕，替母亲擦干脸上的泪水，继续道，“我对爸爸是有点恨，我恨他自私，势利，冷酷无情，可是，如今想来，那也是他的悲剧，不是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悲剧，我不去管它，老天自会照管一切的，可是，每个人都是悲剧啊，人生就是一个悲剧，为什么，我逃不出这个悲剧，我不恨……我不恨，如果我要恨，也应该去恨命运，命运……命运，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
“孩子，你糊涂了，你现在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了，或许，是我们的错，我们只知将你抚养成人，不让你饿，不让你冷，或许在其他方面忽略了你，可是……”
张小磊紧紧地抓住母亲的手，热泪盈眶，别过头去，“别说了，母亲，别说了，你走吧，走吧……我说过，我没有埋怨任何人，即使我生命中伤害过我的人，我也不计较了，你们活，我去死，死了，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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