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阅读网【www.dfmsc.com】第一时间更新《云海未定》最新章节。
（一）
吴秋昉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登上夹金山，反正绝不只一两次。现在虽刚临初秋，温度较前几天却实在是陡降太多。从吴秋昉眼中望上去，黑黑的山峰在阳光下隐约可见几点白影。他只觉得脸冻得有些僵硬。
???由于海拔太高，山脚下的水汽无法上爬升到至高处，于是凝结成雾徘徊在其四周，吴秋昉朝上看，天幕是纯粹的湛蓝，看不见一点漂浮游走的云，就好像他正在照一面不能投射自己像的镜子。他暗自心想:上一次看到这样的天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了，那时候他也还不像现在这般。
???吴秋昉总觉得这座山和他有着某种特殊的联系，这种联系深深地融在了骨子里。“他的曾祖父和无数先辈，在几十年前冒着肆虐的冰雪，艰难的翻过了这座山。那时哪有什么路？只能沿着山的外壁向上，稍不留神一踩滑，生还的可能就微乎其微。没地方停脚怎么办？那就拉通走不休息。没有水喝，也顾不上被冻的发紫的手，随便抓一团毛雪塞进嘴里了事。最难熬的还是没有粮食补给，雪层实在太厚了，太厚了，把草压在最底下，根本没办法挖出来，更别谈吃，最终，一群人硬是把皮带解下，用冻得打颤的牙齿，靠嚼着这皮带将山翻了过去…
???这是吴秋昉从他父亲那里听来的，所以每当他站在这里，似乎都能感受到他曾祖父当年的缩影，那么坚毅，那么悲壮。他觉得自己和曾祖父的性格很像，无论多大的困难，他都始终能挺过来。他想这可能就是自己先辈意志的延续。
???“秋昉，搞快进来喝点牛肉汤暖和一下，外头怪冷的。”罗桑站在木屋门口朝吴秋昉喊道，话语间哈出的热气瞬间不见了影。
??他没有回答，只是径直朝木屋走去。踏进门的瞬间，一阵暖意自吴秋昉脚底瞬间升起，转而向周身蔓延。小屋最左角，火焰迅速上蹿，似乎有着立马就要冲出灶口的势头。阿旺正朝灶下不紧不慢的添着牛粪。上方锅里的牛肉汤中牦牛肉花椒香料等混杂在一起，散发出了独特的肉香逸散到整个屋内每一个角落，甚至渗透进了吴秋舫的每一次呼吸。
???和罗桑、阿旺相识那一次，是严冬，冰雪肆虐了整座山。即便上山前在车轮装上了厚厚的铁链，但吴秋昉的车在半腰上还是撑不住抛了锚。当时中午刚过，大片大片多乌云却始终笼罩着，太阳开始朝西走，气温也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逐渐降低。在吃完最后一点车上补充能量的食物后，吴秋昉一行以为他们将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结束自己未正式告别的一生。
???那一次，死神与他们无限接近却又擦肩而过。
???而带他们从死神身边擦身回来的，就是罗桑和阿旺两兄弟，如果那天他们没有去巡山，吴秋昉一行可能真的就再也走不出这山中。罗桑和阿旺将吴秋昉他们载下了山，带回自己家中悉心照料，又把那车拖了回来修好，吴秋昉才得以回家。正是因为这过命的恩情，所以后来吴秋昉把罗桑兄弟俩视作家人般，年年不忘回来看他们。
???罗桑和阿旺两兄弟在夹金山的山顶上修了几间小木屋，一来补给过往车辆，二来卖些土特产补贴家用。他们就住在夹金山的山脚，哥哥罗桑有两个女儿，弟弟阿旺小罗桑十来岁。他们是亲兄弟，性格却迥乎不同。罗桑为人热情，直率，让人在这天寒地冻的青藏边缘感受到人情味的浓郁；阿旺从出生就不会说话，哑巴在藏地是极为少见的，但这里的人并非歧视他，取而代之的是都同情着且呵护着他。阿旺只会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烧着火，时不时望一望天边咿呀两句，像是在看雾气升起又落下，秃鹰停驻又飞离。
???第一次见到阿旺时，阿旺只是一个刚刚学会跑的小孩。皮肤比其他人都要黝黑。他觉得阿旺像是从神话里走出，宽而黑的额头牵引出这片净土的仁慈，俊秀的眉眼间充斥着藏人的纯净宽厚，让吴秋昉想起了日出时落在尘世的第一束光。”“我阿妈常讲阿旺的眼里肯定藏着天海子，要不怎么会那么澄澈，贡布喇嘛也这么讲……”
???罗桑向吴秋昉这样形容自己的兄弟，就像一位虔诚信徒在向别人描述自己所信奉不疑的神明。
（二）
???“肯定不好受的吧？”罗桑眼里满是关切，可他不敢显现出来，怕吴秋昉再受刺激，真的做出什么傻事来。
???“嗯。”吴秋昉滞了几秒，又从嗓子眼里硬生生憋出这个字，短促，平静，没有夹杂一丝情感与生气。他未曾想到过在这片高寒净土上也会传进关于自己的消息，他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被曝光在聚光灯下的跳梁小丑，即便用浓重的油彩盖住自己的脸庞，台下也始终有人能将油彩下的灵魂认出。他倏地睁开之前紧闭的双眼，所幸，这里只有一盏不是特别亮的油灯，灯也只能照清屋内的大概；也只有两个正忙着做自己事情的藏族兄弟，他想起来这是在夹金山。
???吴秋昉曾带着过无数种心情来夹金山，而这一次，怀揣着的，貌似成了绝望。
???都说人这一生经历坎坷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吴秋昉一开始也这么认为，刚刚大学毕业那会儿，恰好赶上互联网大范围的普及，他以为自己抓住了发展前景，一股脑把家里的积蓄全部拿去搞网络应用，结来年遇上了经济倒退，砸进去的钱最终一分都没捞回来。
???那一次他没有被击垮，觉得自己还年轻，还能卷土重来。于是后两年一边打好几份工，一边东拼西凑，最后凑了百来万，接着四处招兵买马，重新转战从未涉及过的花卉业。兴许是这次老天爷终于想起来眷顾他一次，他的团队培育出了新品种的矮株月季，不但花色明艳少有，其抗虫害能力也大大加强。自然而然他家的月季受到买家的追捧，并且几乎垄断了整个月季市场，还远销其他一些发达国家，久而久之也就在市内乃至省内同行中打响了名气。
???吴秋昉本以为他会这样一直一帆风顺下去，可三个月前，他最信得过的左膀宋诚，却成了他前程的断送者。
???宋诚是最开始跟着吴秋昉干的兄弟，这几年也一直尽心尽力为公司卖力。可宋诚偏偏有个毛病，喜欢私下里自己搞些小投资，投资的本金还是挪用公司的公款。头几回是赚了些钱，可这人一旦获得稍微一丁点成功就很少不会膨胀自己的欲望。他一开始还能及时把公司的空缺补上，后来数字逐渐大了起来，填补时间也就越来越久。随着宋城对金钱的渴望越来越大，贪欲占据了理性。终于，在一次投资中栽了个大跟头，爬也爬不起来。
???前段时间市场上传的沸沸扬扬的食盐紧缺，宋诚当即脑子一热，挪用了了近一半的流动资金，从一家不明来历的制盐公司那儿买下了他们库存的两千来吨盐，拿到货才发现上了当，这批货全是半成品，明眼看着没差异，但其实都只是大颗粒杂质的粗盐，根本无法食用。等到回过神想要去追回来，结果对方早卷了钱跑路，怎么都查不到，就和人间蒸发无异。
???恰好当时吴秋昉的花卉公司在向外省拓展，几乎投进了吴秋舫全部身家。前期已经把基地，种苗建好备齐，结果回过头来发现资金出了问题。如果资金一旦不够，那么就是再怎么折腾都没用，一大批种苗失活，灌溉肥料也全都没办法到位，错过了最佳下种时期，所有的钱都打了水漂。
???更恼人的是，事发之后，公司的合伙人们，底下的员工们大多都撤资的撤资，跳槽的跳槽。偌大的一个摊子顿时只剩他孤家寡人，他觉得天塌了可能都没这么糟。之前那些个立下海誓山盟说永远一起干事业的人，口口声声的的同林鸟，却也都各自飞的不见了踪迹。
???这个曾经辉煌一时的事业到现在就是分崩离析，无力回天。吴秋昉也从没想到过“树倒猢狲散”这句话会这么深刻的在自己的身上应验。
???说来吴秋昉的人生经历，他的父亲在他上高二时就出了车祸，剩下吴秋昉和他的母亲。吴母没读过什么书，挣不了多少钱，但就靠在纱厂做工俭省着也还是拉扯大了吴秋昉。这次事情，家里母亲一直担心着自己的儿子什么大事。她本来年轻时就干重活，心脏有些毛病也没钱买昂贵的药医治，只是靠拣点廉价土方子凑合，结果落下了病根儿。于是有人来家里闹的时候，她的心脏问题被刺激了出来，抢救几天没成功，就这么过去了。结果家里边儿现在就只丢下吴秋昉独自在这世上。吴秋昉得知母亲走了的消息，当即就晕倒在原地，等他醒了就一直哭，哭的不成样子，他唯一的精神依托，现在也离他而去，他无助，无奈，成了个孤家寡人。他所拥有的一切，似乎都烟消云散，一点也没留下。
???最后吴秋昉孤身一人，远赴那帮骗子逃往的缅甸，拼尽全力追回来一笔钱，基本还清了之前欠下的债。
???母亲的葬礼出人意料的简单，灵堂只摆了两日两夜便撤，小酒碗那夜也没有请唱红白喜事的戏班子来响夜。只有最亲近的姊妹兄弟几个到场哀悼。送母亲上山那天，不知怎的，雨下的格外的大，好像天公也在为吴秋昉掉泪珠子。母亲的墓地是她生前自己选好的，就在离成都不远的蒲江的一处陵园半山上，驱车只需要个把小时就可抵达。吴秋昉想起来在父亲走后，母亲就连着自己的墓地一起选下了。母亲总爱说：“半山上不冷也不热，看的风景不多也不少，秋昉啊，咱们不去渴求那些个大富大贵，只求个平平淡淡就好。在这个世上不一定是要活的多么光鲜亮丽，把咱们自个儿屋头事顾好，踏实过好了每一天，这辈子也就没什么可遗憾的了。”愈来愈烈的雨势冲刷着吴秋昉，脑海里的回忆杂乱无章的浮出又潜进。豆粒大的雨珠把吴秋昉的泪水也都混在一起，流向墓前落着纸钱的地面。
???安顿完了这一切，吴秋昉就独自驱车来了夹金山。都汶高速一路向北。在此之前，他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每天脑子里都成了一团浆糊。更别说吃东西，简直是直泛恶心，甚至隐隐想作呕。从嘴巴里吞下去的东西好像瞬间又要冒出来，他自己明白，里头有股气抵着的，不排解开去，始终不会好转。他也学会了抽烟，每天几大包几大包的抽着，一点也不知道节制两个字是如何写的。最后他脑袋里萌生出了想要逃离那个他生长着痛苦的地方的想法，他要逃离那个蔓延着不堪的过去。于是他动了身。
???吴秋昉还亲手将宋诚送了进去，宋诚判了十年，吴秋昉却丢了半辈子。
（三）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吴秋昉面前多了一碗牛肉汤，热气时有时无的冒出，一缕挨着一缕向着木屋屋顶游去。碗里满当当的牛肉就那样半沉半浮的悬在汤里，汤面上的油影连带着八角花椒来回打着旋儿。汤下，是满当当的牛肉和白生生的的牛杂，看上去好像是牛肚，全部混杂在一起。
???他的肚子最终还是开始挣扎起来，可能由于实在是太饿，他抱起碗朝口中不停歇的灌着，喉间快速来回转动，发出咕～咕作响声。他忘记了筷子的存在，当舌尖感知到了牛肉顺着汤水滑进，他就机械性的上下咀嚼一番。吴秋昉感到自己浑身上下流过一股热流，这股热流使得他周身被冻得快凝固的血液重新开始沸腾。在这沸腾过后，又尽是满足。这一次，肚子里的那股气似乎没了踪影，不再阻拦着吴秋舫吃着喝着。
???更多的，或许还是要归结于吴秋昉自己心境的变化。
???明明食材大多来自山里且再简不过，可当他们一旦碰到一块，却总能迸出胜似散落人间饕餮宴的香气。牛肉韧劲恰到好处，牙齿闭和间就能轻易咬断，汤里绝无别的杂味，油影下是熬的发亮发白的鲜汤。就像母亲正以慈柔的面庞，用甘甜的乳汁喂养她宽大怀中待哺的西里。
???吴秋昉放下空空如也的碗，罗桑还看着他，阿旺黝黑的脸已被狂热咆哮的火光映出几分红晕。悠悠的烟子从他身下的灶口浮出，经过他拾牛粪的手，经过他的脖颈，下巴...同锅里逸出的热气一道朝房顶不紧不慢涌去。
???这是属于木屋内的云海，和外面的云海不同，它有着温度，有着特定的情感，这使它脱离了单一的物件独立出来，具有了人情味儿。
???脑子里不再闪过录像带般的记忆片段，吴秋昉飘在空中的思绪完全落到了夹金山的厚重山壳上。有了落脚的地方，它不再飘忽不定，而是安稳的停在那里，让其主人得到了歇脚喘气的机会。正因为这样，所以他坚信这个地方他绝没有来错，可能这座山有着某种独特神力，也许更多的，这只是吴秋昉寻求到的一种精神上的依赖与寄托。但无论如何，能够让他脱离那片他心中的那片“苦海”，来这座山就始终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他不是一个懦夫，他也不是在逃避什么，只是飞再远的鹏也有筋疲力尽的时候，也得找个歇脚的地方，这样才能抵达更远的远方。
???“秋昉，感觉比先前好些了吗？”罗桑先开了口，手里还把着一个盘子，盘里有好几块牦牛肉干，还有一捧奶提子。在高原上无数严寒霜冻的日子里，藏民就靠这些提供的热量熬过去。
???“比之前好多了，不用担心。我一个人缓缓就行。”那瞬间他吐了好多字，这也是吴秋昉登上夹金山以来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
???“你这让我咋个不担心呢，不管发生了啥也不要像这样当一潭死水嘛。”他接着说道：“实在不行嘛你就来这夹金山住一辈子，还怕有啥天塌的事不成？”
???“我想自己呆会儿，罗桑大哥，我没事的。”吴秋昉接他的话说着。
???“那就好，那就好，哈哈哈···”浑厚在这爽朗笑声中就成了罗桑的代名词。阿旺也只管咧开嘴笑，但他低低的笑声根本传不进罗桑和吴秋昉的耳朵里，只有身旁热烈的焰火才能听清。
在此之前，有那么无数个想一死了之的瞬间的吴秋昉瞬间消散不见。现在的他应该再不会生出这样的念头。但现在也没有能照亮他的一束光。
???罗桑把盘子递给了吴秋昉，他顺势伸出左手接了过来把它放在自己面前。之后又随意抓起一块他最爱吃的牦牛肉干，放到嘴边，肉在牙齿的撕咬下化作层理分明的细丝，如蚕茧般一层层被剥开。这肉丝虽细，可须得去慢慢咀嚼，才能让丁点细丝所散发的浓郁肉香探进口腔里的每一处，浇灌那饥困多时的味蕾之花。
???制作这样的牦牛肉干，一般在头年刚入秋时选用刚杀好的新鲜牦牛肉，上面都还带着肉眼可见的无数血丝，紧接着码上当地常见的几味香料，就挂到门外的搭好的木架子上，让秋冬季节迅猛且干燥的冷风带走牛肉里多余的水分，让肉质变得十分紧致；加之吹来的冷空气会造成低温，形成天然的一层保鲜膜，让牦牛肉在风干的同时不会坏掉。到开春的时候，就可以将其收起保存。需要时拿出来直接便能食用，并且这样制成的牦牛肉干，可以贮藏很久很久。
???吴秋昉曾经在夹金山脚下的某个寨子里就看到过杀牛的场面:几个光着上半身的康巴汉子把身上捆着绳索但任旧死命挣扎的牦牛控制住，另一个站在旁边那个魁梧的男人应该是杀牛匠，眼见他拿着一把已经血迹斑斑的杀牛刀迅速朝牛的心脏处捅去，锋利的刀刃瞬间就刺破了厚厚的牛皮。那牦牛的双眼在一刹那间突然放大，然后头奋力向上仰。发出了它在这个尘世里最后一声嘶吼，既像是同活人的控诉，又像是同自己作为牲畜身份的诀别。
???藏民们始终坚信，畜生道是轮回的一世，每个人都可能因为犯下过错而经历这一世，只有熬过了它，才会修满自己的功德，得到神明加持，得到福报。
???但吴秋昉却只看到腥红的血液从黝黑的毛皮中淌出，杀牛刀上的血迹又多了永远洗不清的几点。
东方阅读网【www.dfmsc.com】第一时间更新《云海未定》最新章节。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