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无聊的日子在低语(1 / 1)

又是无可奈何的一天，我耷拉着臃肿的眼皮，黑眼圈下面是因深度疲倦而不停颤动、逐渐腐烂的毛细血管，电脑荧光屏幕里那些心浮气躁的数字和龇牙咧嘴的汉字令我的火气往上窜。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这种埋葬人生意义的琐碎工作何时才能干到头？我感觉我的脑神经似乎也被折磨得近乎失常，墙上那颗硕大的时钟发出愈来愈大的滴答声，像一个耄耋老人喘着粗气，我想，那就是我生活的隐喻，年老失修、毫无感情的计时机器就是我当下以及未来人生的缩影和预兆。我想我必将跟那台发出腐朽气味的机器一般，在秩序的滴答声中走向生命的尽头。

叮铃一声，微信里又弹出一条新的讯息：紧急通知！以下事项必须于明天之前整改完成，收到请回复。我打开事项清单附件，数十页的字符密密麻麻，像一群正啃噬五脏六腑的白蚁。我的情绪已临近崩溃，下班前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击溃了我的心理防线。我骂了一句粗话，箍紧五个手指头，指甲嵌入我的肉里。我站起身，用力对着电脑屏幕挥了一拳，在后来提交辞职书时，我仍为自己的这一拳兴奋不已，这一拳几乎耗尽我所有的力量，我把我所有的愤怒与不甘都凝集在这冲动的一击上。白色荧光屏幕中间出现一块不规则的紫蓝色，像发出恶臭的沼泽，吞噬掉我那些无聊透顶、繁重如山的工作。我终于可以跟过往的一切告别了，至少从形式上是如此，几年后当我回忆这一行为，我再也无法复刻那种愤怒的情绪，可当时在现场我确实是青筋浮现，因气愤而脸色紫红。

“怎么了？”有人抬起头来惊讶地问我，还有人在屏幕后抿着嘴偷笑，准备看我的笑话。我紧绷着脸，对他们的提问回以沉默。我知道在有些同事眼里，做出这种行为的我与精神病患者无异，但我知道，如果我继续像之前那样将临近喷发的情绪热量吞进胃里、揉进脆弱的细胞深处，我的身体早晚会垮掉，我的正常心理将在一次次的委曲求全下被改造、被蹂躏，终有一天，我会像他们所有人一样，行尸走肉般地忙来忙去，偶尔用麻木空洞的眼神望望蓝天。

我当然知道，宣泄情绪的方式有许多种，我可以沿着公园外侧跑十公里，也可以让酒精催熟我的天灵盖，或者买张远行的火车票……但是这些方式似乎都在逃避矛盾的核心，什么是问题的核心呢？刚走出大学校门时，有年长的同事跟我说，你能改变的永远只有自己的心态和状态，至少绝大多数是这样的，不要试图改变外部环境，不要把偶然的成功当成必然。他跟我说，你试着想象一个场景，有一个人天天往钢铸的长城上扔击一颗拇指盖大小的螺丝钉，数十年如一日、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从不停止，到最后，钢铁长城会有任何破损吗？可能有几厘米的凹陷，但长城甚至都不知道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有这样一个蝼蚁的存在。破损锈蚀的只会是螺丝钉，而且无意义的扔击与自我撞击只会加速自身的灭亡。

我明白这些教诲，但我仍要用拳头击碎电脑，或许一半是冲动，一半是蓄谋已久，我想，这不仅仅是对这台冷冰冰机器的报复，更是对我自己的报复。我对太多事情都无能为力，现在，连我唯一有信心控制的大脑也开始要失控了。如果有什么后果……能有什么后果呢，不会的，顶多在事发之时让同事讶异两声、嘲笑两声，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大家便把这事忘的一干二净。说来也真是可悲，这么多年了，我竟然还无法适应周围这无形的高墙。我不能再在办公室待下去了，屋里不通风，弥漫着令我作呕的气味，我得让自己的大脑降降温。

推开办公大楼的玻璃门时，一股冷风扑面割来，冻住我脸上渗出的细密汗珠，我禁不住打了一声喷嚏。脚下的大理石阶梯绵延翻涌，像石头造成的海浪，反射着金色的夕阳。太阳咬着墨黛色的群山，像咬着一只棱角分明的黑色胳膊。玫紫色的阳光像热融的沥青，从白云的缝隙中淌下。

天更冷了，无言的黑夜即将降临。我转过身仰望着背后的高楼，钢筋大厦直耸天际，泛出清冷的光，暮色凝重，UU看书 wwｗ．uukａｎshu.ｃoｍ给大厦的眉眼加上一层深不可测的傲慢神态，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我用力扯了扯脖子上的领带，这条领带滑溜溜的，像一条死蛇，散发着腐臭的气息。制服上的胸牌回形针时不时触碰着我的皮肤，真冷啊，比海底深处的寒夜还要冷，一支弥漫着阴冷气息的别针。我扯下领带，扔掉胸牌，把这两个陪我上班多年的物件留给垃圾堆的背阴处，留给冰冻的凝重夜色。

我抬头望着远方的田野，这个季节已听不到熟悉的蝉鸣和昆虫的啾唧交响曲，荒草早已肆虐占领荒废的耕田，杂草在黑暗中像一簇簇随风乱舞的长发。田野的尽头高耸着一座形单影只的塔吊，塔吊上的镝灯光穿过田野，和我头顶上渐次亮起的大厦灯光遥相呼应。塔吊旁的住宅高楼里有一层鸟笼般的方格子，那是我的新家，也有可能是我最后的期望。

我决定就这样径直走回家，穿过眼前这片茫茫的田野，用双脚去丈量那片沉陷入黑夜的田野。我不担心我会惊扰任何生物，我将尽我所能地慢慢前进，小心翼翼地踱步，用沉默的姿态拥抱久违的大自然，走进万籁俱静的夜。我不忍心踏碎任何一只准备进入冬眠的昆虫的家园，也不忍心惊醒它们刚刚搭建的美梦，那些美梦里还残存着盛夏的余温。我不希望我的脚步毁掉它们精心构筑、自我保护的外壳，我不愿看到冰冷如刀的秋风带走它们脆弱渺小的灵魂。所以，我努力与周遭宁静的夜色融为一体，像一缕披着黑色薄纱的轻风，直至隔天黎明，我将出现在遥远的天际交接处，然后与过去的生活摆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