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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兄弟争锋
公公宗长根确实当过申柏岩村闾长,民国时期,县以下设:乡,村,闾,邻四级,三百户为一村,十五户到三十五户为一闾,三户到七户为一邻,申柏岩村三十二户,正好设闾长。下辖四个邻长。实际操作中,乡村两级都只找闾长说话,甚至收皮货、贩布匹、贩牲口的买卖人——炮楼里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到申柏岩村,也都找闾长宗长根说话。那一年宗长根害伤寒,没把命丢了,把闾长这个职位丢了。实际是宗长根烦恶和炮楼里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交往,更烦恶乡里村上竞相贪腐邻、闾交上去的钱粮,甚至买卖壮丁,从中获利。主要是宗长根在县城有房有铺面,逢会赶集常进县城照料生意上的事,一半是真病,一半是拖延,在炕上趴常了一冬天。申柏岩村人说害病了,就是说趴常,意思就是常时间趴在炕上不能下地做营生了。宗长根还有另一个身份:中共地下党员地下交通员,分管县区之间交通联络和二区全区交通联络:称地下党组织,地下交通员。地下党组织把全县境内分五个区,申柏岩村属二区,除卖大布、捎带看病、扎针、卖药的周先生外,全世界再没人晓得宗长根“地下交通员”这一个身份,包括王桂花在内。
王桂花叹息,翁柳叶没听见,只听见说你汉肯定是好好的,就拍手,就跳说,妈,这下我就放心了。身后长发晃悠,跳荡,乌波连乌波,波波泛银光——孙猴子的金箍棒,也在上面晃荡呢。然后仰脸掉脖说,我就晓得我不会成了小寡妇!一脸欢喜,一脸得意,忽略了婆婆王桂花眼睛里水意;忽略了还没有完全梳顺溜的长发;也忽略了婆婆王桂花还挂在她耳根上的嘴唇。肩头撞击婆婆王桂花下颌,磕得婆婆王桂花牙齿啧啧响。不等婆婆王桂花喊疼,就又说,妈,你猜,我为甚疑心他们说小寡妇是说我?又肯定他们说小寡妇不是说我?你要是能猜见,就算你是个精明人。还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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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我要多留意咱村年轻汉们说话的声音呢。看能不能辨别出,那天是哪个害货心里有欢喜事按捺不住,在话摊摊上带喜气吼那一嗓子——还躲在一堵墙后,不为旁的,就为防备他,只怕他怀歹意。没说,瞪大眼睛看婆婆王桂花。
王桂花急忙到翁柳叶肩头拧一把说,快不要再提明那个瘆人称呼了,没轻没重,当甚么金元宝银人人的,总噙在嘴里。不嫌瘆人,还不嫌恶心人?!妈就觉着瘆人,也觉着恶心人呢。长长叹息一声又说,自从南头村立起座炮楼,申柏岩村里就老有人饿嗓子,嚎哭,嘶吼,呼救样,吼唱《小寡妇上坟》,一村里人心都慌了,乱了,把个石财贵家婆姨吼唱殁,又把个王清锁吼唱殁,还要吼唱。往后,咱再不提明那三个字了,行不行,行不行!
翁柳叶说,妈,我再不提明了,我高兴了,就不瞎想了。再拍手,再跳,和婆婆王桂花甜笑。身后长发再晃悠,再跳荡,再次乌波连乌波。孙猴子的金箍棒,也再次在上面晃荡。
王桂花说,妈倒是想听听,你为甚疑心他们说那句恶心话是说你,又不是说你?为甚来?让妈猜,妈哪里能猜到。妈就晓得个我儿媳妇精明能干,又苛细,是个福相人。福相人保佑汉,保佑家,保佑儿女们,一辈子,两辈子,三辈子——祖祖辈辈都吉祥,都安然。
翁柳叶再次搂抱婆婆王桂花,悄悄说,我娘家妈说,生我那天,不,是生我那阵,晴天朗日,突然就地也摇房也摇,一连哇声响炸雷,还急风暴雨,还夹带着鸡蛋大冰雹。噼里啪啦,把我村财主家大树刮倒,房瓦打烂,庄稼打成稀泥。所有穷人家房顶,地里,一颗冰雹也没有。待我哇一声嚎哭着落地,雷声没了,急风暴雨也停了,一长条彩虹,从我家房后山坡上,跨过我家房顶和整个村子,直通到我村南山坡下。把整个长珍村照得五颜六色亮晃晃。亮晃晃色彩中,有两只大鸟,七彩色长尾,横跨彩虹,从我家房顶飞过。长珍村人都看见了,说是凤凰,又说是神鸟,有人追出村子想看个究竟,却没看清楚去向。飞着飞着,就和空气一样清爽、透亮,没一点鸟的踪迹了。我妈说,是送子娘娘驾着天上仙凤仙凰,敲金锣,响银鼓,把我送到人间。将来我嫁到谁家,谁家必金银满柜,子孙满堂。
王桂花低叫一声:喜气煞我儿媳妇了,有这份护佑婆家的心愿,真切是婆家一份福气呢。心里暗暗惊奇:没见过谁家刚进门的儿媳妇,就有这样一份护佑婆家的良善心。再控制不住泪水,珍珠美玉一般亮闪闪往脚下掉落,不是翁柳叶搂抱婆婆王桂花,是婆婆王桂花搂抱翁柳叶,楼抱得紧紧的。还把长发紧抓在手里,紧攥,再紧攥,下颌紧贴住翁柳叶脖颈,有一点颤抖,连连嘟喃:喜气煞我儿媳妇了,竟然有那个好心愿,这种日子——熬出这种日子,我儿媳妇的心愿就能实现了。喜气煞我儿媳妇了。但愿传话的人传的是真话:我儿童山好好的活着。只是嘴唇翕动,没嘟喃出声音来。翁柳叶听到啜泣声了,说,妈,你怎么啦?不想从婆婆王桂花怀间挣脱出,多呆一会儿就多一份温暖,多一份安宁,多一份有童山在跟前的感觉。孙猴子就没空隙没兴趣在心里腾起,跃下。泪水小泉模样汩汩汩往外流,把婆婆王桂花背脊上衣服濡湿一大片。
遥远处突然乱枪繁繁闹闹响,像大铁锅炒豌豆,像大火烧柏树林。几乎同时,村街里,有人饿嗓子,嚎哭,嘶吼,呼救样,吼唱《小寡妇上坟》。翁柳叶立刻在心底吼唱《小小灯儿》:打走东洋丈夫才回家乡——抗拒,回应,宣告,期盼,都包含了。哦,宗童山教我哼唱《小小灯儿》的时候,就一定是八路军了,一定是,一定是。翁柳叶这样想着,松开婆婆王桂花,婆婆王桂花也松开翁柳叶。婆婆王桂花一脸慌张失声惊叫说,快去叫你爹,炮楼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出发了,又得出去坐坡了。翁柳叶说,妈,你快收拾东西,我这就去叫我爹!婆婆王桂花已顾不得回应,颠动小脚,惶惶急急到灶台边收拾锅碗瓢盆和米面。把锅碗瓢盆米,藏进炕洞里,只把面——也就是炒面,带上。渴时,喝几口山沟里的小溪水;饿时,吃几口炒面。脸上泪珠不断往脚下洒落,没觉得。眼下,申柏岩村人过日子,只在灶台上留下当天要吃的吃食,多余的吃食都藏在大瓮里,大瓮埋在炕角落里席片下,或灶台旁边水瓮底。有人家挖了地窨子,米面瓮都藏在地窨子里。有人家干脆挖地道,从自家灶台灰渣圪兜底挖起,直挖到村后山坡下树林间某一块大石后,即便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包围了村子,也能通过地道跑出村,顺山沟钻入黑老森林间。宗长根家就挖了这种地道,悄悄和几家人家的地道连接在一起,相互间有一个照应外,出口少了,也不容易暴露。不过不是万不得已,谁家也不使用,用多了怕暴露。宗长根用过几次,都是深更半夜,领周先生或其他地下党组织成员进家门。王桂花所说坐坡,也说钻坡,也就是避难,一听说炮楼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出发了,一村人就紧赶着拖儿带女,赶羊牵牛,往村外山沟里奔跑。奔跑进山沟,多则几天,少则一天、半天,在山沟里吃饭、睡觉,大部分时候是坐在山坡上观望。盼望、等待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烧杀抢后离开。王桂花收拾锅碗瓢盆米面,正收拾得惶急,一眼看见翁柳叶长发披散张扬正往门外跑,半敞开的门外,斜流泻进门里一缕淡红泛暗的霞色。翁柳叶头顶流泻下来的瀑布长发,也泛滥出淡红。就叫一声,叶儿,妈还没给你挽住发髻儿。话没说完就啜泣出声说,可怜我儿媳妇,妈给你梳头,都没梳完,就忘记梳了,也顾不上梳了,这日子甚时是个头。遭遇我这个笨妈,一早起连个头发也没给我孩儿梳好。颠动小脚赶过来,一边帮翁柳叶挽发髻,一边说,我孩儿不怕,不怕,有妈在,谁也吃不了我孩儿,咹!双手颤抖,总也挽不牢靠发髻。刚挽住就散开,刚挽住就散开,倒呜呜咽咽哭得泪水遮蔽了眼睛,只顾了哭了。翁柳叶突然回身,双手摇撼婆婆王桂花双肩说,妈,没事,咱们能跑脱,我搀扶你,你不要哭,不要哭,哭得甚事也做不成。我这就去叫我爹,发髻我一边跑一边就能挽结好。感念婆婆王桂花良善,危难时刻也顾念儿媳妇。翁柳叶心底慌张、忧惧,不外露。推出一脸坚定、肃然,专为让婆婆王桂花看。好像婆婆王桂花是小孩子,翁柳叶倒是大人了。
村街里早乱纷纷,像一个刚被刨挖开的蚂蚁窝,狗吠、鸡嚎、羊叫。有人怀抱包裹、小孩;有人担鸡牵羊、赶牛,赶驴,拖儿带女;有人搀扶老人,怀抱包袱,洪水一样黄泛泛黑乎乎向村口奔涌。太阳婆婆还没有起炕,出窝,只把长锋画笔伸向天空,漫无目标左一笔,右一笔,把霞色涂抹得满天是。人们都是要去钻北山沟,或东山沟,北山沟沟畔,东山沟沟畔,森林,荆棘丛里,大部分人家掏了小窑洞,或搭盖起小草棚。山沟口都挖了几溜几丈深大陷坑,陷坑底一排挨一排竖起两端都削尖了的荆棘杆,最尖的一端朝上。平常时陷坑口用长条木板挡苫严,遇着炮楼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出发,村人们躲进山沟,长条木板就撤走、藏起,陷坑口改换枯树枝,旧柴草,烂树叶,细沙石挡苫。
枪声源自炮楼方向,村人们奔涌到村口,枪声偏停了。奔涌的人潮一时也停下,迟迟疑疑往前奔走不愿,往回退不敢。石狗娃牵着两只羊,搀扶着母亲牛娥儿,引领着王清锁家婆姨,和王清锁家闺女。王清锁家闺女王凤儿十五虚岁,身材高挑,面庞白净,已是一副小媳妇模样;石狗蛋提一只大包袱,赶一头灰毛驴,灰毛驴背上驮两个陈旧的荆条筐,申柏岩村人叫笼驮。实际就是一挂驮笼:两只荆条筐,底部相距二尺多近一米,顶部相距一尺多,中间两根小胳膊粗的榆木棍,或柳木棍,同一平面把两只荆条筐穿插在一起。榆木棍或柳木棍穿插之前,趁新鲜——刚从山林里砍回来,就上火烧烤,烧烤得嗤嗤嗤冒白色水汽。烧烤到焦黑,褪去黑皮,趁热弯曲,弯曲成半月亮门状,各用一根榆树或柳树嫩枝扭结成的绳子固定住,放在阴凉干燥处晾干。然后同一平面把两只荆条筐间隔一尺多摆整齐——每一只荆条筐侧面,靠近筐口,同一高度,早预留两个拳头大窟窿;筐底,同一直线,同样预留两个拳头大窟窿。把弯曲成半月亮门状的榆木棍或柳木棍一端,从侧面穿插进一只筐口拳头大窟窿里,穿插到底,从荆条筐底拳头大窟窿里穿插出。同样手法,把另一只荆条筐另一根榆木棍或柳木棍也这般穿插过。早从铁匠手里买到两根一尺多长,筷子一般粗细铁棍,荆条筐底外,各用一根细铁棍,把两根榆木棍或柳木棍穿插在一起,固定牢固两只荆条筐,不致从榆木棍或柳木棍上脱落。榆木棍或柳木棍每一端,早用木匠小钻钻好小窟窿了,一尺多长,筷子一般粗细铁棍,就从那小窟窿里穿插、联结。石狗娃石狗蛋弟兄两个胆大,牵羊搀母赶灰毛驴往南拐几步,蹲在村口一截土塄后,往炮楼那边张望。逐渐淡薄的霞色愈显出暗淡,看见石财贵正慌慌张张从村外往村里小跑,一头汗,衣衫湿溻溻,跑到石狗娃石狗蛋跟前说,只顾看甚,快和你爹妈随咱村人钻北山沟或东山沟吧。炮楼里彘畜们像是往咱村这边来啦,你弟兄两个,平常时像两只虎,怎么一听到炮楼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的枪炮声,一下就变成两只鼠啦?怪怪地嬉笑了一下,想要跑过去。石狗蛋说,叔,你把我家的犁呢,牛呢,你大早起借上犁借上牛,说要翻你家南梁头上,去年秋天留下来的硬茬地。见你扛出去犁,赶出去牛,没见你扛回来犁,赶回来牛!石财贵说,还说牛,牛走得太慢,我把它留在沟底下。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进村,走梁不走沟,你不用管牛,牛没事。更不用管犁,谁还能把你家个犁吃了,快和你爹妈随咱村人往北山沟或东山沟跑吧。大喘气,从石狗娃石狗蛋身边跑过,留下来一股热烘烘陈旧的汗味、尘土味。恰这时分,宗长根哥宗元根扛着犁赶着牛,不慌不忙从村外往村里走,一身尘土,一脸汗水,隔老远就挥牛鞭说,回,回,没事,没事。待走近,大家七七八八细问,宗元根骂说,炮楼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放乱枪,把一头牛打死了。我看见一头牛跑进南头村,又跑出南头村,直往炮楼那边跑,还没跑到炮楼跟前,彘畜们就开枪了。不晓得是谁家的牛犯魔怔了,估计没人敢去认领,认领也只能是卖命,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正想吃牛肉呢。回,回,没事,没事,豁出去就那一头牛了。径自赶着牛向自家走去。石狗娃石狗蛋同时叫喊说,不会是咱家的牛吧!那牛身上,可背负着一家人一年到头的口粮呢。冲人群里呼喊说,爹,我二叔把咱家的牛赶出去,没有赶回来!不等石财富回应,已丢下羊,驴,牛娥儿,王凤儿母女,追赶石财贵去了。一路叔,叔,高叫。
石财贵,绰号:石懒贵,洋烟贵。吃洋烟耍钱,一年四季有三季在外面逛游。只是开春时候,回村和石财富家相帮,做几天地里的营生。也只是随心,想做时就做,不想做时,就在家里坐着,躺着,身边摆着烟枪烟灯,一副正要开始抽大烟的样样。实际没人见着抽大烟。要么就是在村街里闲游荡:今天进东家门,明天出西家门,没一个准谱儿。实际谁家门也不进,都只在大门口打一个旋转,就走了。唯一准谱:趿拉着鞋,歪戴着帽,脸不洗,胡子不刮,一副讨人嫌的乞丐样。申柏岩村没有人不嫌弃他:懒贵,洋烟贵。人前人后,只要有人提及石财贵,都是这样叫。只有周先生宗长根晓得,石财贵不吃洋烟不耍钱,烟枪烟灯包括烟布袋里洋烟,都只是个摆设。顶多,烟枪里小小的塞一点洋烟,放在烟灯上烧烤,让房间里或烟枪里,有一点洋烟味。至于耍钱场,石财富常去,尤其靠近炮楼的南头村的耍钱场,去得最频繁。去了,不摸牌,不掷色子,只押宝,小小的押一点赌注,赢了,就再押一两宝;输了,就直叫,完了,完了,我今天想耍耍不成了。我就这点本钱,都输光了,还耍甚。然后找一个角落,蜷缩下睡觉。说是睡觉,实际清醒着,全神贯注倾听耍钱的人们说什么。比如说炮楼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增多了,减少了;或者南头村,包括川里最靠近炮楼的水峪贯村,青野村、鲁沿村,谁和炮楼里联系最紧密;谁家女人跑炮楼里最勤快,石财贵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石财贵最主要的工作是:配合、掩护周先生在南头村周边一带村里活动。属共产党县大队下派到二区区小队,一个侦察员,给区小队和县大队提供敌特情报。侦察、收集情报,是一副乞丐模样;袭击炮楼,会换另一副模样。周先生在申柏岩村这一带,公开身份是:看病先生,兼及堪舆。
今早起,天还黑着,石财贵就到哥石财富家借牛。赶上牛刚到村南山沟底,就丢下牛、犁,单身独自往南头村飞奔。已侦察清楚,南头村财主吴成山家牛圈里,这几天晚上没有人看护牛。只有一个临时喂牛的,半夜喂过牛就回家睡觉了。石财贵和区小队另一个队员约好,晚上偷牛,天亮时分天还黑着,把牛往炮楼方向赶。半道上在牛尾巴上拴一串炮仗,点燃,牛受惊带着一串火花,一串脆响照直往前跑,然后隐蔽起来看炮楼里反应。石财贵在耍钱场上听说:南头村炮楼里昨夜增加了一小队糟害人的害人鬼。炮楼里的蝗蝎们,被挤出炮楼外,地堡外,在炮楼周边战壕里里搭帐篷吃住。炮楼里炮楼外枪声果然稠密,炮楼顶炮楼外还架设起迫击炮,轰轰轰,照受惊带响声的牛轰击。
石财贵惶惶急急往家走,一路走一路用黑炭往所经过的房墙上,匆促画圆圈,大圆圈,小圆圈,甚至圆圈连圆圈。快走到自家大门口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一闪身闪入斜对面一条小巷里,隐伏在一堵断墙后。看清楚是石狗娃石狗蛋弟兄两个,爽性翻墙跳入另一条小巷里,掀开一堵房墙下一块小石头,把一只鸡蛋大小铃铛塞进小石头下一个窟窿里。那铃铛在窟窿里嗦啦啦带响声滚动,滚动到寂然。铃铛里一只小纸片,小纸片上也是大圆圈小圆圈,圆圈连圆圈。小铃铛的响声刚消失,石财贵三窜两窜就窜到街里,冲自家方向呼喊:狗娃,狗蛋,我在这里。又怪怪地嬉笑一下,大模大样往村外山沟底走去。忽又回脸大声说,受炮楼里枪炮声惊吓,你家那牛已不是牛,是一个疯子,不止是不肯随我上山梁头翻地,还在山沟里用牛角尖抵我。我是被枪炮声和疯牛吓傻了,都不晓得怎么就跑回村里来了。当街里有人看不惯石财贵那副赖皮样,大声说,看懒鬼那样儿,往后,不管向谁家借牛,都不要借给他!是说给石财富听呢。石财富闷头蹲在当街里吸旱烟,看见人只当没看见。石财贵跑出村,看见石狗娃石狗蛋也追出村,就闭嘴,腿脚一颠一颠有一点瘸了,也走得慢了,大叫说,狗蛋,你——两个愣后生,扛一根棍子,炮楼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从望远镜里看见,只当是扛着枪呢,隔老远就要给你开枪。步枪打不到咱这里,机枪就能打到,不一定能打准人,但枪子儿在你身前身后飞,你怕不怕!快扔了,要不就拖在身后。话没说完,枪炮声就响起,枪子儿咕儿咕儿叫着,前面塄畔有白烟,黄烟,携起手窜跳,窜跳起一小团一小团白不白,黄不黄的小云朵。一颗炮弹落在山坡下一个石窝里,轰一声,乱石乌鸦麻雀模样,拖带着荆棘断茬草屑,成群结队飞上天。再成群结队落下来,嗦啦啦一片响。石财贵扭头就往村里跑,嘴里喊,快扔了棍子,快扔了棍子。一跤跌倒,恰跌进一个小土坑里,一只鞋飞上半空,在半空鹞子翻身打一个旋转,飞到地塄下去了。又叫喊说,快躺倒,快躺倒,只顾站着看甚。炮楼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正在望远镜里看你弟兄两个呢。一句话提醒石狗娃石狗蛋,石狗蛋丢掉木棍,掉头往村里跑。一头撞到石狗娃怀间,弟兄两个扭结成一团跌倒。石狗蛋要往起站,石狗娃死扭住吼说,好好的扛一根棍子做甚,都是你害的!没听见正打枪吗?就这样趴一会儿再起身!一眼看见自家黑白相间的花牛,惶惶急急从山沟底顺一条小道正往村里跑,就松开石狗蛋说,狗日的,这时候顺这条道道往村里跑,想吃枪子儿啊!枪炮声却停了。弟兄两个苶苶愣愣张望炮楼方向,又张望石财贵。石财贵在土坑里坐起,灰头土脸看住弟兄两个,呵呵呵笑说,牛还给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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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再撵赶我了。再撵赶,我让你弟兄两个,炮楼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不让你两个。快赶上牛顺下面瓦沟沟里那条小道回村吧。又失声惊叫说,我的鞋,我的鞋——原话是说,我的害,我的害。申柏岩村人鞋和害读音不分,都是读﹙
hai
﹚。一边在土坑四周转圈圈寻找。寻找不到,就咿咿呜呜哭说,我就这一双鞋了,没鞋让我往后怎出门。眼看手里空落落就剩下几口黑货了,没黑货我就只能等着死了。石狗蛋从地上爬起来,往脚下呸呸呸吐唾沫,拍打身上尘土说,叔,你死了活该,死去吧。谁怨你吃那黑货来?我爹常说你是个败家子,说只有败家子才喜吃黑货呢。石狗娃瞪眼说,你悄悄地快去那边赶上牛回家吧,叔吃甚不吃甚与你甚相干!你先管好你自己!跳下地塄,把石财贵一只鞋扔上来,从地塄下往上攀爬,抓草踩树,被一道尘头托举上路面,也不言语,紧跑几步,跟在石狗蛋身后,赶上牛回村去了。石财贵冲弟兄两个背影怪笑一下,跳下地塄,闪入一条沟壕,窜入荆丛,瘸腿的公狼模样,猫腰大步,龇牙瞪眼,一脸慌急,一脸汗水,往西山梁那边飞翔一般窜跳。
翁柳叶背一只大包袱,搀扶婆婆王桂花,随公公宗长根出现在街里。准备出村避难的人们,已陆续回家,羊叫犬吠鸡嚎声也稀薄了。当然,翁柳叶和婆婆王桂花不晓得人家是回家了,只当是已都跑出村去了。远远看见石庆山石庆成弟兄两个,赶着一群绵羊和山羊——白乎乎云朵里,翻滚着黑乎乎小浪——翁柳叶心里想要石庆山弟兄两个吼喊上一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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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不吼喊,或许已经吼喊过了,再不吼喊了。全是公公宗长根耽搁了时间了。昨夜宗长根被石狗蛋——公公宗长根就是给婆婆王桂花这般解释说,唔——像是石狗蛋,我被石狗蛋搅闹,差不多一整夜没睡。不是睡不着,是不敢睡,睡着就有呼噜声。石狗蛋听见呼噜声,当下就晓得翁柳叶不睡在里面了。石狗蛋不止是说彘畜话,还用一根长木棍,捅破窗户纸,往起掀窗帘。宗长根在窗户里悬挂了几层窗帘,不是布窗帘,是秸秆编织的窗帘。宗长根是个编织高手,编织荆条筐,柳条筐,只要有空闲就编织。编织好就肩担背扛,送进县城自家铺面里出售。这几个月夜夜不能安静睡,就在黑暗里摸摸索索编织。麦秸秆编织出一挂窗帘,谷秸秆再编织一挂,细柳条又编织了一挂,艾草也编织了一挂。一挂窗帘就算是一层,编织了好几挂,东西窑里都是好几挂,哪里就怕捅窗户纸了?哪里就怕掀窗帘了?谁能掀得动!天亮时分石狗蛋烦了,疲了,翻院墙走了,宗长根才入睡。结果睡深沉了,炮楼里枪炮声,街里吵闹声,甚至翁柳叶的敲门声,呼唤声,都惊醒不了他。是老婆王桂花赶过来用膀子撞门,又放声嚎啕说,老人,还要只顾睡,睡昏心啦!炮楼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出发啦,快起来去北沟里坐坡吧。王桂花是说,快起来去后梁沟里坐坡哇。所说后梁,就是村后那座叫童山的大山,申柏岩村人叫后梁,也叫后梁头,后梁上。宗长根不是被撞门声惊醒,是被嚎啕声惊醒,嚎啕声让他梦见:几个糟害人的害人鬼正往炮楼里拖拽王桂花,王桂花撕,咬,踢腾,哭嚎,呼唤宗长根名字。宗长根挥一把镢头,嚎叫着赶过去救援,却一下就醒了。婆婆王桂花对于公公宗长根贴近耳根的一大串解释,差不多就是没任何反应。只在心里倒腾一句话,我夜黑夜大半夜没睡着,怎就没听见隔壁门外有一点声音?你爱和我编瞎话,就瞎编吧。
翁柳叶,公公婆婆,站在街里,愣怔半天,才看清爽,村人们大都没出村。有人往驴圈里圈驴;有人正在当院打磨犁铧;有人已经扛犁牵牛往村外走。石财富在街心闷蹲着;牛娥儿正赶着灰毛驴进自家大门;石狗娃石狗蛋弟兄两个,紧随石财贵出村去了。正好宗元根担着一担水桶要去井儿沟担水,宗长根丢开翁柳叶婆媳两个迎过去说,哥,这是怎啦?炮楼里枪炮声怎又停了,不是彘畜们出发了?宗元根是宗长根亲哥,为人处事不像宗长根稳沉,厚道,尤其大早起赶牛出去,没翻几犁地就被惊吓得跑回来。营生被耽搁,心里窝憋,看见弟弟宗长根只当没看见,照直往过走。听见问话,脚不停说,枪炮声停了,你觉着不好,你上山梁头吆喝,让再放。没出发你觉着不好,你也上山梁头吆喝让出发!直矗矗走过去了。
两件事上,宗元根怨恨宗长根,头一件:把个闾长的乌纱帽丢了,让鲁沿村一个叫武东奎的邻长兼申柏岩村闾长,明摆着是欺负申柏岩村没人了,也明摆着是要鲁沿村人欺负申柏岩村人。那天,宗元根在谷地里间谷苗,申柏岩村第一邻邻长石庆虎,神色慌急,小跑,送到宗元根脸前一页纸。宗元根瞟一眼,就抡起短柄小锄往石庆虎头上砸,骂,你个卖国贼,你个卖国贼!急气蒸心,蒸脸,脸紫黑,唇紫黑,眼睛里喷黑气。想骂一句其他话,骂不出。石庆虎像一只蚂蚱,闪跳着远避开小锄。又高举着那页纸,闪跳着靠近宗元根,还没靠近,小锄又砸下来,就又闪跳开。一忽闪,闪跳到宗元根脸前,一忽闪,又闪跳开,说,元根叔,人家武东奎让我送给你,我只能送给你,和我一点驴粪蛋的牵挂也没有。你不信去问武东奎。不只是让送给你,凡这页纸上有名字的人家,都让送。宗元根一下清醒了,说,我估计你孙子也没这样大胆量。丢掉小锄,接过纸,纸上有十几个小媳妇的名字,还写明:哪一个小媳妇,哪一月,哪一天进炮楼,进去住几天。宗元根家两个儿媳妇的名字,都写在上面,都排在最前面。再过三天,就得送大儿媳进炮楼。宗元根说,这事确是不怨你!撇下石庆虎,独自回村,直奔宗长根家。
宗元根三个儿子,大儿子:宗童梁。二儿子:宗童峁。三儿子:宗童高。和宗长根给儿子宗童山起名字一样,都想借助村北那座高山——童山的久远和威势。只是宗童梁宗童峁怕都借不到:像石狗娃弟兄两个一样,从小都不愿意识字,一拿书本就打瞌睡。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或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念口歌儿行,一个字一个字拆开让认,就认不出,更写不出。催逼得烦躁,就小猪娃嚎叫般哭嚎,更不愿外出闯荡——像人家宗童山一样识字,懂道理,敢出去做买卖闯荡。三儿宗童高是另类,拿到一本书,比如《三字经》或《百家姓》,发现一个字不认识,就缠着宗元根不放。宗元根识字,但不精通;不过二弟宗长根识字,还精通,比如《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甚至《周易》《春秋》,都能给你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尤其《诗经》,烦躁时,或高兴时,总要独自念念叨叨。老来老来,还想静心敬意读书,只是炮楼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糟害得没法读。三儿宗童高常跑去向二叔宗长根讨教。宗长根爽性自己掏钱,请来一个冯先生,教申柏岩村孩儿们识字。最终真正能读懂《大学》《中庸》或《论语》《孟子》的,只有宗童山一个;宗童高年纪偏小,刚把《三字经》《百家姓》《大学》《中庸》读通,南头村就立起座炮楼。冯先生害怕死在异乡,辞职走了。临走,和宗元根商量:你三儿宗童高是块念书的料,我带在身边,随时能教学,保证给你教成一个小夫子,让随我走吧。那时候,申柏岩村人称夫子,是称有大学问的人。像冯先生这样的教书先生,只配称先生。宗元根经不起冯先生和宗童高合伙磨缠,一个月明星稀夜,神不知鬼不觉,送他们走了。
宗长根扛着犁,牵着牛,正要出大门,宗元根正好挡在大门口,把那页纸送到宗长根面前说,你侄儿媳妇要跳火坑了,你也不管啊。宗长根接过纸,退后几步,蹲在当院皱紧眉吸旱烟——翁柳叶还没有嫁过来,只和亲家、儿子宗童山约好,腊月时候,宗童山回来办婚事。宗元根站在一旁等得不耐烦,跺脚说,你倒是放一声响屁啊,你不急,我可是急呢。宗长根把那页纸还给宗元根,收起旱烟袋,扛起犁说,没事,你叫上这些人家的男人去鲁沿村走一遭,就没事了。不用都去,几个人去就行。宗元根说,不是吧!宗长根淡笑,叹息说,你去了就晓得了!牵着牛走出大门外去了。心里有话,不说破:申柏岩村任何事,自己都不能出面。申柏岩村四个邻长里,两个和乡长村长攀亲戚,申柏岩村闾长让鲁沿村邻长兼,是乡长村长还想要宗长根继续戴那顶帽帽,不为其他,为各种花销宗长根都能自己承担。一旦宗长根出面处理申柏岩村事务,乡里,村上,马上就晓得了,乡长村长都会来纠缠。事情果然如宗长根所料,申柏岩村儿媳妇们不用进炮楼,不过这些人家的男人,每月得有一个人不挣工钱,到南头村给财主吴成山家做五天短工。咂画下来,十二个小媳妇,每月出一个男人,正好是一年。到这个地步,大家云里雾里,忽溜一下被甩在太阳婆婆长锋画笔底下,全清爽了:鲁沿村——申柏岩村这个新闾长武东奎,公务费用没地方开销,就借炮楼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的名义,从申柏岩村搜刮。南头村吴成山,不付给做工的人工钱行,不付给申柏岩村闾长武东奎这笔工钱,不行。宗元根觉着,申柏岩村邻长石庆虎,也从中得好处,悄悄在心底怨恨呢。一场虚惊之后,申柏岩村人反倒情愿被搜刮:一年到头,不就是出五天工?人安然就好——哪里是五天,宗元根是十天呢。宗元根心怀怨气,没个发泄处。呸,要紧时候,宗长根你不认不帮我这个亲哥,我还不认不帮你这个亲弟呢!石庆虎,你孙子,长本事了,你等着!老婆申女则也心怀了怨气,满村街里传送小消息:宗童山上战场死了。宗元根听见只装没听见。第二件:宗元根大儿子宗童梁年近十八岁,宗元根到宗长根家和宗长根商量:躲兵役。按照民国政府《兵役法》三丁抽一,民间叫抽壮丁,大儿子宗童梁今年应该去民国政府所属部队——国军里当兵,但宗元根、宗童梁,怕当兵,想想一个稳妥办法躲过去。宗长根当闾长,烦恶躲兵役:家家都躲,家家都得遭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糟害,没有谁家躲得过!宗元根进门时,宗长根正在西窑里梳理刚割回来的荆条。申柏岩村人叫刻条子——刚割回来的荆条,有小枝杈,要用镰刀把小枝杈削刻掉,单留一根筷子粗细的主枝用。听见脚步声,抬眼皮瞟宗元根一眼,手不停说,你是要说宗童梁当兵的事吧?这上头我不敢含糊,含糊了你家的,另一家也要求含糊,家家都想含糊,可就乱套了。宗元根刚在紧靠宗长根的一只小木墩上坐下,呼一下站起说,照你这样说,我家这道坎,从你手里就过不去?宗长根笑说,是民国政府《兵役法》和你过不去!
宗元根说,没商量的余地?宗童梁可是你亲侄儿,他患夜游症多年,我早和你说过。
宗长根说,我晓得宗童梁患夜游症,和村长乡长都说了,村长乡长说,大儿子患夜游症,二儿子不患吧,过一两年,让二儿子到队伍里。你说,我还能再说甚!
宗元根呵呵,呵呵,笑,笑罢说,我只当你没说呢,说过就好办了,眼下先说眼下的,一两年后的事,一两年后咱再说!往脚底吐一口唾沫,抹抹嘴,出门了。
没过几天,宗元根就给大儿子宗童梁娶媳妇,请了乡长,村长,甚至乡警,村警也请到。婚事热闹,排场——新婚之夜,宗童梁从洞房里飘飘摇摇游走到村外,从一道两丈高土塄上倒栽葱滑跌下去,地塄下被砸出一个深坑,灰眉土眼,还含了一嘴土,躺在深坑里还在睡。宗元根吵闹起一村人,惊动了乡长,村长,乡警,村警,把人抬回村还是睡。老年人都说,是被夜游神摄走魂魄了。第三天睡醒,发现腿瘸了。走路身子大歪斜,身体跟着一前一后晃。大多时候还嘴眼歪斜,看人或看远处,龇牙咧嘴,老觉着是要看天。没过两个月,二儿子宗童峁也娶媳妇,娶过不满十天,就害伤寒。伤寒见愈,一只眼见瞎,好好儿的大睁着眼,就是看不见东西。乡村两级来人勘验:大白天,当院里摆满火盆、水盆,和几大桶大粪,几大堆酸枣枯枝,中间留一条窄窄通道。蒙住宗童峁那只没瞎的眼,让独自一人往街里走。结果不用细述,宗童峁连续撞倒两个大粪桶,又撞倒一只水盆,一只火盆,最终趴伏在一堆酸枣枯枝上,挨过刀的野猪般哇呀呀哭嚎。身上沾满粪水,衣服被烧着,酸枣枯枝也被烧着,整个人就在臭水里,火堆里翻滚。不是村警援救及时,眼看一个年纪轻轻大活人,就被火化了。宗童峁瞎掉一只眼的事实,被认定。这时候申柏岩村人才发现:好长时间,没见过宗童高了。断定:是躲壮丁躲出去了。宗元根不管旁人说什么,哭天抹泪找乡长村长要人。咬定:是乡里村上合谋,抓壮丁把三儿抓走了。有人说,几个月了,就不见你三儿。宗元根说,你瞎说,我三儿前天夜里还和我在一搭搭里睡觉呢,我三儿爱看书,常在家里看书。宗元根从乡政府哭闹到村公所,就念叨一句话:他还是个孩儿!再从村公所哭闹到乡政府,还念叨那句话:他还是个孩儿!被乡警村警扭胳膊逮脖子轰赶出门,就在村公所附近或乡政府附近学猫叫春——嚎哭到声嘶力竭,气息奄奄。一直念叨那句话:他还是个孩儿!连续几天没吃饭没喝水,人瘦得就剩一把骨头,凡见过的人,都落泪——实话实说,宗元根是被逼上梁山。前两个儿子能躲过兵役,是私底下使用过银子。到三儿宗童高这里,实在心疼银子了,就使用上使蹩耍赖这一招了。何况,宗童高随冯先生出走,不是读书,是加入八路军队伍里去了。是一丝一毫不能松口的要命事。宗元根得到这个消息时,正吃早饭,一口饭噙在嘴里叫喊说,宗长根,我放不过你去!你请那个冯先生来教书,是早有预谋了,我上你当了。喊声突然中断,嗓眼子被呛住,在炕上伸脖子,翻白眼,踢腾双腿,呵啊呵啊学驴叫。叫也白叫,直憋得脸通红,通身汗,仰躺在当炕乱滚。老婆申女则站在炕沿前直叫:你爹,你爹!一声比一声凄惨,一声比一声外溢的哭音繁。又连续打自己嘴巴说,多嘴,再多嘴!两个儿媳尾在婆婆申女则身后附和说,爹,爹。叫声里雪花飘飘,飘摇出惊骇,飘摇出恐怖。还是儿子宗童梁宗童峁眼疾手快,听到叫声,从隔壁各自房里,听到枪声的狍子模样,三跳两窜赶过来,一前一后跃上炕,都单膝跪炕,半抬半抱,让宗元根脸朝下马趴在宗童梁支愣着的一条腿上。各自一只手托住宗元根额头,另一只手连连拍宗元根后背,宗元根哇一声,咳出一大块山药蛋拌炒面,拖带着黏糊糊痰液,哼哼哼喘息说,我三儿到底还是得遭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糟害。都是宗长根祸害,都是宗长根祸害,我不忍受,我不想忍受。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宗长根,你们等着,总有一天,我要亲手剥你们的皮,抽你们的筋,碎你们的骨!还有那个冯先生,知文识理,是一个大骗子,找上门来骗我!迟一天,我蘸上盐,烤得吃他后腰里的肉!呜呜咽咽哭了。村街里有人吼唱一嗓子《小寡妇上坟》,宗元根一惊,止住哭,和宗童梁宗童峁低吼说,不要命啦,谁让你两个瞎跑来?我看见你两个瞎跑啦,还跑那样快。外人看见你们两个花豹一样能瞎跑,能跑快。你两个不当兵,让你们啊!下地,快下地!往常时怎样走路,立马还怎样走。声音低到,只有面对面能听到。原话是说,谁让你两个哈跑来?我看见你两个哈跑啦,还跑那样快。外人看见你们两个花豹一样能哈跑,能跑快。你两个不当兵,让你们啊!哈地,快哈地!旧时怎样走路,眼哈还怎样走。申柏岩村说瞎,说下,都是说哈。宗童梁宗童峁记起各自禁忌,连忙下地,恢复原状,宗童梁身体大歪斜,嘴也歪眼也斜,龇牙咧嘴,看人,像看天,一颠一晃,到隔壁房里去了。宗童峁跟着下地,看地下鞋子,头稍有一点歪,能看见鞋的那只眼往前推,看不见鞋的那只眼往后缩。往自己房里走,头还是歪歪着,像大白天高举着松明子的样子。宗元根又呜呜咽咽哭,指点两个儿媳妇说,你,你,还有你。又指点自己老婆申女则,继续说,三儿的事,外人跟前不要乱说,不然,不止是炮楼里彘畜们放不过咱一家,乡长村长也要找麻烦呢。咱家要不活不成,要能活也没一天安宁日子过了。乡长村长不要咱们家的命,但要咱们家的银子,我手里实在是没有多少银子了。一二十块大洋,再加几吊铜钱,还指望给三儿娶媳妇用呢。呜咽声比说话声大,是有气无力那一种。随即又说,往后,谁也不许在外面再说宗童山上战场,被飞机砍下来的炸弹炸死这件事了。人家比咱家眼界宽,是死是活,人家早晓得。两个儿媳妇凑到跟前才勉强听清楚他说了个甚,都连连点头说,唔,唔,晓得,晓得。爹,爹,你老歇心吧,你老歇心吧。我们都甚也不说,都甚也不说。老婆申女则早坐回原来坐着的小木墩上,脸埋在饭碗里,没任何回应。宗元根丢下饭碗,出门,到乡里,村上闹腾去了,一个要求:还我三儿!我三儿还小,你们不能把他当壮丁抓走!后来,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投降,直至解放战争结束,有消息传来:宗元根三儿宗童高,是八路军——解放军里一位远近出名的神枪手,也是一名英雄团团长。喜报送回家,宗元根拿着喜报,让一村人看。欢喜得像一个得了大赏的小孩儿。后话,暂不提。
宗元根用那种态度对待宗长根,也勾引出宗长根弟兄相处,窝在肚里的一肚子憋屈。不过宗长根不愿多想,苦笑说,常是个那样样,你就跟上旁人受苦来,旁人就没跟上你受苦。和老婆王桂花,儿媳翁柳叶说,回家,回家,早些吃饭,早些出去做营生。都是炮楼里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害得!语气里深藏着对于宗元根的怨气,也深藏着宽容,也深藏着对于石财贵的埋怨:炮楼里情况,无论大小,都应该及时传递。今天这顿枪炮声,乍起,乍没,到底什么原因,怎么可以不传递。昨夜,周先生集中邻村几个地下党成员,和几个骨干民兵在西窑里开大半夜会,天亮时分,才从地道疏散走。石财贵参加了,不当事?高举起右臂,五指在半空里抓几抓,像想要抓在手里一把大笤帚,把弥漫在空气里所有的不愉快,都一笤帚扫干净——最大的不愉快:儿子宗童山还是没确切消息,周先生答应:再打听。
村东头有年轻汉说话,翁柳叶立刻在意听,偏又不说了。心底有一点憋屈,有一点失落。那天话摊摊上带喜气那样吼唱,到底是个甚人?一家三口正要转身回家,恰好石狗娃石狗蛋弟兄两个赶着牛走进村。石狗蛋老远看见翁柳叶,欢喜得高叫一声:叶儿。丢下石狗娃和牛,一路狂奔,黑黢黢一堵高墙,挡在翁柳叶面前,嬉皮笑脸说,怎么躲得连个门儿也不串?翁柳叶往左紧走,他只往左一闪,就把翁柳叶挡住了;翁柳叶往右紧走,石狗蛋只往右一闪,就又把翁柳叶挡住了。翁柳叶耳畔,忽忽悠悠飘摇出那天在话摊摊上听来的那一声吼叫,又忽忽悠悠飘摇出那一串吼唱——细辨别那一声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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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串吼唱,和石狗蛋的声音,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恶心人哄哄,一个清清亮亮袭人煞。翁柳叶心里稍觉宽释了一些,嘻嘻笑说,狗蛋哥。回脸看一眼公公宗长根,再看一眼婆婆王桂花,意思是说,我和他,算第二回面对面,晓得他有些甚本事,你们不要怕。翁柳叶第一回和石狗蛋面对面,是洞房花烛夜:黢黑地里,翁柳叶在宗长根家大门外,被两个年轻媳妇搀扶下小毛驴,再搀扶进洞房。洞房里空朗朗,只在靠近灶台的墙壁顶一个小平台上——申柏岩村人叫墙眉眉,只在墙眉眉里摆一盏粗捻子麻油灯,预示:一对夫妻一辈子一心一意。不能亮第二盏,亮起第二盏就不吉利。炕头,摆两只花枕头,两床新被褥,一只花公鸡,一身男人的新棉衣。花公鸡双腿,双翅,被捆绑,盖一块花布,嗷嗷嗷叫骂、哭闹,呼救。忽然猛弹跳,再一次猛弹跳,弹跳上枕头,再弹跳得滑落到枕头下。王贵太老汉——翁柳叶这桩婚事的媒人,早在洞房门口候着,一进门就和两个小媳妇往门外努嘴,两个小媳妇一声不吭退出门。王贵太老汉一脸尴尬,一脸笑,哪里是笑,是一张破竹帘挂在王贵太老汉脸上,颤颤晃晃,随时会散架,说,叶儿,这时分才有空空和你说,你要骂,就骂我,和你公公你婆婆没一点关系。你汉宗童山,今天没回来,你婆婆今天往村外跑,足足跑过几十回。你公公担心你汉在半道上被耽搁住,到县城打过一个来回了。翁柳叶愣怔在炕沿前,鼻酸,眼热,明摆着是被骗了——没有自家汉,这窑里,哪里是洞房,是冰窖!被骗进冰窖,往里走不得,往外退不得,也哭不得,笑不得。王贵太老汉不留空隙,冲门外吼一嗓:该闹洞房了!哪见过闹洞房还要吆喝的,翁柳叶心里更难活,忽然起一个念头:逃跑。逃跑出门,逃跑出村,逃跑回长珍村。可是娘家爹妈收了公婆家那么多现大洋,娘家爹妈让跑吗?一块凉荫荫沉甸甸黑秤砣,压心头。忽溜溜窜进来一大群人,手里都抓一绺七彩色细丝线,争抢着往翁柳叶头上,身上,披挂。嫂子,婶儿,叫不停。挤在最前面的一个壮实男孩,脚底滑溜,扑跌进翁柳叶怀间,翁柳叶被扑跌得半坐半躺在炕沿上。众人轰,一片笑——不是男孩脚底滑溜,是有人使绊子。男孩脸红脖胀,回头寻找使绊子的人。众人一拥而上,推拥男孩继续往翁柳叶怀间钻。男孩大甩臂,吼叫说,你们不是闹洞房,是闹我。是宗童山吃婆姨,不是我吃婆姨,你们闹我做什么!我不和你们耍,我去叫我哥!申柏岩村说娶媳妇,就是说吃媳妇。谁也没想到男孩儿会这样,都晓得,叫来他哥是甚景象。都刹住笑,愣怔着看。王贵太老汉急忙拦挡男孩说,石狗蛋,闹洞房,不许恼!石狗蛋愤然说,他们不是闹洞房,是闹我,我不是新郎。左推右撞,推撞开一条道,往门外走。王贵太老汉冲门外吆喝两个小媳妇:进来扶新媳妇上炕。明晓得两个小媳妇都吃夜饭去了,还要叫,是发暗号要石财富去请王桂花。石财富也是翁柳叶这桩婚事的媒人,也早来了,一直蹲在窑门外背角处吸旱烟。早和王桂花说好,要紧时候,出面劝解翁柳叶——虽不是翁柳叶闹事,但对付石狗蛋这种愣后生,还是王桂花在行。王贵太老汉吆喝声没结束,翁柳叶就惊叫说,石狗蛋,你是石狗蛋?欢喜,温情,小蛾子般,满窑里扑闪小翅膀,飘飘,闪闪。之所以欢喜,是看见石狗蛋身高,长相,声音,都像宗童山。只当是宗童山弟弟被石财富抱养了。石财富和王贵太老汉跑长珍村管媒,提到过石狗娃,石狗蛋。石狗蛋像突然遭棒击,正冲撞呢,不冲撞了,回看翁柳叶说,我是石狗蛋,你晓得我,认得我?声调,脸色,温馨到起白雾,白雾里托一张憨乎乎笑脸。翁柳叶低声说,狗蛋哥!双手掌抹眼睛,左手掌抹左眼,右手掌抹右眼,抹得两手掌亮晶晶湿润,却笑着。从炕沿挪回当炕,手掌拍打炕席说,过来,坐,坐。又和王贵太老汉笑说,贵太大爷,你也过来坐,让亲人们都过来坐,坐下好说话。再补一句,来闹洞房的,都是亲人们。众人没想到翁柳叶会这样,王贵太老汉着急慌忙推石狗蛋说,还不快上炕坐下。又招呼众人说,上炕,上炕,都在炕沿边边上坐下。也不管众人坐不坐,先抬腿上炕,面向翁柳叶,在炕沿坐下。和翁柳叶低声说,石狗蛋该叫你嫂子。翁柳叶只装没听见——心底有一点恼恨王贵太老汉:伙起来骗人!照旧拍打炕席,照旧叫众人上炕坐。众人纷纷上炕,面向翁柳叶坐一圈。石狗蛋迟疑说,坐下说溜儿?王贵太老汉说,不说溜儿,你还想说甚?石狗蛋说,可是就一个新娘——是想说,就一个新娘,怎么说溜儿呀?翁柳叶淡笑说,会说溜儿的,就说溜儿,不会说溜儿的就说家常事,反正夜长着呢。人多些一搭搭里熬夜,不急闷人,你们一搭搭里陪我熬夜吧。装没听懂石狗蛋那半句话,心底就一个想头:有一个长相,身高,声音,像宗童山的人陪伴,洞房里,心里,不空朗朗,空朗朗了就想哭。尤其想当众和石狗蛋亲近,让把话儿传递到婆婆王桂花、公公宗长根耳朵窟窿里:你夫妻怎骗我,我就怎气你夫妻!念头刚起,眼前就闪过去宗童山笑脸,就责骂自己:对得起谁!神色,声调,收敛了许多。目光也向石狗蛋周边散漫开。刚散漫开,眼睛就又潮润了。王贵太老汉紧忙接话说,就是,就是,会说溜儿,就说溜儿,不会说溜儿,就说家常事。我先起个头,就说老人们留下来闹洞房说溜儿这件事,可不单是图热闹,图逗新郎新媳妇高兴,还有催赶新郎新媳妇相互熟悉的意思。咱们山村,新郎新媳妇承父母之命,十五岁或不满十五岁就结婚,还有十三岁,十二岁就结婚的,叫圆房。圆房相互不认识,或认识,不熟悉,男欢女爱那种私房事,也懵懵懂懂地,要通过说溜儿做启蒙,做引导。溜儿有荤有素,素的清清淡淡,有趣,热闹,再配一些实际操作式小动作,就有示范意义了——比如:墙眉眉上一圪嘟蒜,掉在炕上滴溜溜转,管它转不转,新郎一股气亲上新媳妇二十四口半。这就是一个素的,算启蒙、引导男欢女爱第一步。算启蒙、引导男欢女爱的第二步。说荤话不带一个荤字,咱村人常夸赞:老辈人们精,真是精,精到天上玉皇想不到,地下阎王不敢想。忽然哈哈哈大笑说,咱村人说,洞房里三天内没大小,我先把年龄,辈分抹平了,剩下来,就轮着你们后生们热闹了。捂脸,拍脑顶心,前仰后哈,自顾笑。www.uukanshu.com捂脸,拍脑顶心前,手掌先到翁柳叶脚面上抹一把,抹到脚尖处,又使劲握一握脚尖。慌张,高兴,差一点倒栽葱滑落到炕沿下。被石狗蛋抱一坨牛粪一般双臂抱住说,你这老汉,起哄呢,只顾把一只臭脚往炕墙那里伸,快放进新媳妇怀里了。把王贵太老汉推得远离开翁柳叶,冲翁柳叶拍打胸脯说,柳叶儿,宗童山今天没回来,我们闹洞房的这些人,就都是宗童山,你说吧,要我们怎样,我们就怎样!谁敢欺负你,你尽管和我说,看我捏不死他。斜一眼王贵太老汉说,从现在开始,谁也不许碰柳叶儿——这一阵,只管说溜儿,说家常事,别样图谋,不行!众人轰一声,又笑,把石狗蛋笑懵,左看右看说,笑甚,笑甚!翁柳叶抿嘴想笑,没笑成,笑颜水汽一般,刚从眼角边边往四下里飘摇,一股风刮过,就一点踪迹没有了。嘴唇微颤,抿得更紧,又用双手掌抹双眼,左手掌抹左眼,右手掌抹右眼,逃跑的念头小气泡一般,再一次从心底泛起:自家汉不在洞房里,洞房里就像荒野里,冰窖里——突然有枪声响起,砰,脆弱,短促,就一响,随即,窗户纸也哈嗒哈嗒响,寒风呼啸起来了,隐约有狼嚎声,洞房里骤然死寂了。窑门忽然洞开,婆婆王桂花端一碗热腾腾“和气拌汤”走进门,翁柳叶抑制不住,呜咽出声来了。申柏岩村里,洞房花烛夜,新郎新娘要同吃一碗疙瘩汤,叫“和气拌汤”,预示小夫妻两个一辈子和美。王贵太老汉急忙下地,往窑门口挪动,一边抹汗一边和众人招手,努嘴,使眼色,众人静默,都悄悄往窑门外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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