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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铃声传了过来。我知道第三节课下课了,于是加快了洗衣的速度,稍微揉搓了两遍,便将衣服从水里捞出来,拧到六七分干,摊开来搭在了晾衣绳上。林卫冕又一次泼了水,将盆子接在了湿衣服下面。衣服上不时渗出的水珠不堪重负,便一滴滴的滴到了水盆中,嗒的一声,又是嗒的一声,单调而响亮。
我在手巾上擦了把手,回到椅子那儿坐下,说:“那你就长话短说吧,能让我听明白便行。”“我知道。说起这事,不得不提一下我的前任语文老师卢照明。卢老师平时爱好书法,喜读古文,人送外号老夫子。有一回我去图书馆,撞见了他正在一楼图书室的外墙上写这首《闲情赋》,真恰似‘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本来用来形容音乐的诗句被林卫冕拿来表示书法的高超,倒也不见得有违和感。
我说:“卢老师的书法真有这么好吗?看来我也得见识见识了。”“老师终于动了莼鲈之思了,我看择日不如撞日,等会儿乔老师回来,咱们一起去指正一下卢照明老师的墨迹何如?”
我说:“第一,说过多少遍了,没有时间;第二,就算去也是我和乔老师两个人去,你得乖乖回去上课,上课不比去图书馆重要。”林卫冕苦笑道:“老师,你这说法让我想起了校长。”“你爸爸,林校长?”“对,我爸爸。我高一时经常去图书馆,后来给他知道了,便不许我再去。还说去可以,必须有老师同去。”
我点点头说:“我说没事老撺掇着我去图书馆呢,原来是因为这个。你当然不敢偷偷自己去,那里有闭录电视,可以监视到你。然则你窥见了卢老师题《闲情赋》之后呢?”“之后我就背过了。”“再后来呢?”“再后来就结束了。”“只有这么多?你不是讲说来话长吗?”“老师要想听,我可以展开了讲。譬如那天的天气情况,我为什么要去图书馆,又是怎样撞见了卢老师,读了卢老师的题赋之后我的心理活动等等……”
“算了吧!这样明白了就好。”我拿起桌上的字纸,说:“我有一样不明白,你这发言稿什么时间写的?下课了你便去办公室偷听,从办公室又到了我们宿舍这儿,直到现在。”
林卫冕微笑着说:“老师忘了上课时的辩论了,当时同学们分作了两大阵营,而我被老师安排成了书记员。”我说:“于是别人辩论你写稿。行啊,林卫冕,忘了老师怎么交待你的?”“老师说让我把同学们的发言要点记一下,课后整理一份给你。”“你记得就好,辩论记录呢?”“文字版的容时间再给老师。”“容时间,容什么时间?你根本没听,哪儿来的记录?”“老师,我听了,你要不信我现在复述一下。”
我刚想说“用不着”,转念又想,听听他怎样圆谎倒也有趣,就说了一句:“请讲!”
林卫冕说:“当时老师是这样说的——‘有请自杀派的同学亮明武器。’”
“第一个发言的是李晓芳,她说:‘我认为祥林嫂是自杀。课文刚开始就写她提出了一个问题,人死以后有没有魂灵,“我”不跟她说有也不说没有,只是说“或许”“未必”“说不清”,然后她就走了。我从她问这个话的意思揣摩,她有想死的欲望。’
“朱咏红说:‘老师,我补充一句,她问死掉了的人会不会见面?这也说明她想死。原来她以为如果她捐一个门槛就可以赎罪,但是结果还是没有能够赎罪,所以她就绝望了,她可能感觉死亡可以减轻自己的罪。’……
我听着他的复述,脸色渐渐由淡然变成了凝重,一颗心仿佛又飞回了课堂之上。
朱咏红说完了,我说:“你意是指,祥林嫂因为绝望而产生了自杀想法?”
朱咏红说:“法国十七世纪一位天才哲人帕斯卡尔曾说过:‘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人确实是一根脆弱的芦苇,思想的束缚往往会把人逼进死胡同,对于有的人感觉无所谓的际遇,某些人却成了致命伤。
“通过读鲁迅的小说,我们大体知道,旧时代的中国人从来只有两种命运:一是‘暂时做稳了奴隶’,二是‘想做奴隶而不得’,连奴隶也没得做。祥林嫂的一生便始终在两者之间浮沉。祥林嫂本是卫家的儿媳,为了逃避婆家的转卖,她逃到鲁镇,做了鲁四老爷家的女工,这在她,似乎‘暂时做稳了奴隶’,但‘好景’不长,她又被婆家人以八十千大钱卖给贺老六做老婆,奴隶也没得做了。幸而新丈夫人不错,又有了孩子,她又一次做稳了奴隶的。可是接下来又是连奴隶也没得做了,祥林嫂夫死子亡,大伯又收去了房屋,使她再次落到“想做奴隶而不得”的走投无路的境地。她只能再次回到鲁镇,乞求鲁四老爷的收容,但是这一次鲁回老爷对他的态度更加冷淡,不让她碰祝福用的器具,再加上四婶的呵斥,祥林嫂连个像样的奴隶也做不得了。而祥林嫂接触的其他人,不仅对祥林嫂没有丝毫的同情,反而讥笑她,嘲讽她,把她“额上的伤疤”视为耻辱的记号,把她的故事“咀嚼”成“渣滓”之后丢弃,于是她选择了在普天祝福的大庆典中自杀,给自己的生命划上了一个悲惨的句号。”
李晓芳在一旁说:“书上这句话很重要,‘不迟不早,偏偏在这个时候。’这是第七页上面的一句话,四叔说的,‘可见是一个谬种’,如果是自然死亡,四叔就不能说是‘谬种’。”
王晨熙又说了一个依据:“她不是问‘我’吗?她提的问题本身就说明已经有自杀的动机了,她和‘我’非亲非故,如果不是已经有这种想法了,她是不可能问这个问题,‘我’对人死后能否见面虽然没有明确肯定,但也没有明确否定,她觉得可能还有点希望,于是她就自杀了。”
我问:“认为祥林嫂是自杀的这一派,还有没有话要说?”刘冬梅回答说:“偏偏’两个字,就是说明她的死是突然的,死亡时间是经过选择的;如果是自然的,就不会‘偏偏在这个时候’,也不会让人感到惊讶。”“还有没有其他理由?”我问“自杀派”的学生,没有人回应,便对另一派学生说:“好,下面该你们‘他杀派’闪亮登场了。”
刘芝兰说:“我认为祥林嫂不是自杀。如果她要自杀,应该在孩子死了以后就自杀。那个时候她已经对生活绝望了,都没有自杀,可见她不想死。因此我认为她是冻死的或饿死的。”
陆军帅说:“我觉得她自己想死,就可以一头碰在墙上。但后面说她‘老了’,也就是死了,我就觉得是‘老’死的。还有,前面祥林嫂问我,有地狱吗?我就觉得她肯定想死,又怕死。因为我觉得她对死充满恐怖。”我说:“这里的‘老死,书上有注释,不是衰老而死,而是对死的一种避讳的说法。不过,你的第二理由还有点道理。”
秦江川说:“我就觉得‘不迟不早,偏偏在这个时候’这句话可以分析出一些东西。按习俗,是不能在那时候死的,而且这个时候她一定会为以前的丈夫与孩子进行祝福。”我说:“阐述一下你的观点?”秦江川说:“我的意思是,那时的人,不会选择在祝福的时候自杀。而且书上说得很清楚了,‘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就是说她找不到工作,最后因贫穷而饿死。”
耿鑫鑫站了起来:“我看到前面那句话,‘她提着竹篮,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她连沦落到要饭的地步都没自杀,就说明她的确不想死。那两天是冬天最冷的几天,她是一个乞丐,在街上没有地方住,应该是被冻死饿死了。”
范文举说:“一个人要选择自杀的话,说明对生活非常厌倦了。但是祥林嫂对生活已经完全麻木了,没有任何感觉了,连厌倦都谈不上了,所以我觉得她不会自杀了。”我说:“你是说,她对生活麻木了,生与死已经没有感觉了,所以不会自杀?”范文举点头说:“是的。如果说是自杀,为什么她以前不死,为什么现在去死?而且她去问‘我’,绝对不可能问这句话才死,我的回答其实是增加了她对死的恐惧。还有她先前捐门槛,正是因为她怕死。”
我看冯春来举手了,便问:“冯春来有什么说的?”冯春来站起来说:“我从两个方面说明祥林嫂不可能自杀,一方面从性格,一方面从宗教。从性格而言,祥林嫂其实是一个普通而胆小的女人,要自杀,不一定有勇气。从宗教来说,她比较信仰佛教,佛教教义规定是不能自杀的,自杀,会有很大的罪孽。”我追问道:“我不明白,你从哪儿看出她信佛教?说话可要有依据呀!”他说:“柳妈信佛教,这在书上有描写。而祥林嫂显然受柳妈的影响很大,比如捐门槛,如果她不信就不会去捐。这说明她至少还有一点信佛教的。”“嗯,有一定道理。”
他杀派的学生说完了,自杀派学生开始反驳。金蔷薇说:“我首先反驳朱咏红,虽然儿子死了,但她对人世还有希望,那时候怎么会自杀呢?”朱咏红反驳道:“既然有希望,为什么最后还是自杀了?”
金蔷薇说:“我说她那时候不会自杀,是因为她那时对生活还有希望,正因为有希望,她才没有自杀。后来包括四婶的许多人对她一连串打击,她才彻底绝望了。过年的时候,每逢佳节倍思亲,她就趁过年的时候与丈夫与儿子在阴间见面。”张远帆反驳说:“金蔷薇说祥林嫂趁过年想和儿子丈夫见面。但这些应该由有阴间存在这个认识作为支撑。但是文章中的我并没有肯定这一点,小说中的‘我’回答是‘说不清楚’。”
……
本来半掩着的宿舍门“咣当”一声被整个推开了,乔建春着急忙慌地从外面闯了进来,嚷嚷道:“清华,快跟我去,图书馆那儿出大事了。”我淡淡地说:“什么大事,还至于这样?”乔建春喘息着说:“你……你不知道,刚才我还没到教导处,就看见林校长、杜文章、刘巧志、马向前和宋时光几个人去到门口,接了个什么人进来,又一块儿去了后面操场。我跟过了教学楼,不敢再跟,远远地看见他们应该是朝着图书馆的方向去……去了。你想学校的头头儿同一时间去往图书馆,还不是出大事了?”
我说:“那不正好,你怎么不跟着过去,省得找我就伴儿了。”“我可不敢?有刘巧志主任在场,她给我来一句‘去一边去’,我怎么接下文。”“不对呀,刘主任说话这么没水准,她应该说‘随风直到夜壶西’,你对‘三更灯火五更起’。”林卫冕说:“这句对的不好,换作‘三更下床因尿急’可否?”我噗嗤一笑,说:“不可以,图书馆那么庄严神圣的地方岂是牛马便溺之所?”
乔建春这才听懂了点我的意思,说:“好呀,清华,你敢绕着弯儿骂我畜生? www.uukanshu.com”我红着脸说:“哪有,这不是刘主任的说辞吗?”“刘主任?那我去骂还她。”“那你去吧。”“你不和我同去?”“还有点事情没有解决。”
“这么长时间,取西经都取八回了,你们师徒二人切磋什么呢?这么耗功夫!”
林卫冕神神秘秘地说:“乔老师,你不晓得。刚才你走了之后,我们老师就猜出图书馆将有大事发生,一直在向我泄露天机来着。”乔建春撇了撇嘴说:“吹牛!你们清华老师又不是诸葛亮,怎么能算出未来的事情。”“你听我说呀!头头儿接的那个人你是不是没见过?”乔建春点了点头,说:“我真没见过,一看就是校外的。”“着啊!头头儿们对他是不是很恭敬?”乔建春疑惑地点了点头,说:“当时你也看见了?”“不是我看见了,是我们老师预见了。”“预见未来?清华你有这本事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乔建春把头扭向了我。
我肚子里暗笑,脸上却不动声色,也没回答乔建春的问话。“我还是不信,清华,不介意我考考你吧!”不等我同意,乔建春已经自顾自地说:“你说说我中午想吃什么?”林卫冕接口道:“那还不简单,你想吃——”“听你们老师的。”乔建春打断了他的话。
于是,乔建春和林卫冕的两双眼睛齐齐望向了我,乔建春是目不转睛,林卫冕则狡黠地眨了眨眼。
我低垂了眼睑,慢悠悠地吐出了三个字:“红烧肉!”
乔建春轻啊了一声,说:“回答正确,那你说说看,学校的头头儿齐聚图书馆究竟意欲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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