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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理会，继续贴墙而行。前面一排的书架过道中又是“啪嗒”一声，这次我不由得瞥了一眼。这条过道上正好有灯棍儿照着，书又正好落到灯亮里，封面朝上。一瞥之下，我已经看清了那上面的书名:“《黄泥地》”，心中腾地一下，不敢多看，脚下加快了步伐。“啪嗒”、“啪嗒”响声不断，我从来没有觉得一本书会像现在这样可怕。

走着走着，发觉前面到头了，要去门口，必须经过最后一个书架的过道。我犹豫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决定硬着头皮闯过去。

刚一举步，眼前什么东西晃了一下，接着“啪嗒”一声，一本书掉在了脚前，封面朝上，书名正是《黄泥地》。我不小心踢了一脚，书页掀开，赫然是“140”页。

我捂了眼睛，不欲再看，一路小跑着往前疾行。身前“啪嗒”、“啪嗒”声不绝于耳，这样响过几次，声音突然停了。有声音的时候盼望没有声音，没有了声音才知道有多么可怕。耳边分明传来阵阵粗重的呼吸声，像是一只什么野兽的鼻息。好久我才明白这鼻息声其实是自己发出的，但是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连吸气和呼气声都没有，那不恰恰说明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干的。一想到那样一个字，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变成了一个不能说话不能动的木头人。

忽然又有别的声音了，这次是沙沙沙沙……像是两个人的脚步声。脚步声由远及近，竟是朝着我所站的位置而来。我一只眼睛张开了条缝，偷偷瞄了一下。首先见到的是一双纯红色的玛丽珍鞋，然后是一小段穿着白色丝袜的小腿，再往上白底镂花的裙摆，再再往上看出原来是一件旗袍。被鞋子和丝袜包裹的足和腿是那样的小巧匀称，旗袍下的身材也是凹凸有致，曼妙玲珑，但我的心里却有一种难言的恐惧感，那情形就像有人穿着戏服走进了现实世界，我甚至没有勇气去看她的脸，她背后还有个什么，更是全没在意。

旗袍女很快到了我的面前，为了免受惊吓，我张开的眼睛再次阖了起来。

一个男声适时响起:“快点的，再不老实小心你的大辫子。”我先是吃了一惊，怎么？装扮得如此妩媚的人儿竟然会是个男的。随之我便听出了那个声音的所属，禁不住又是一喜。这不是林卫冕的声音吗？

一听出是林卫冕的声音，我的恐惧早丢到了九霄云外，迫不及待地睁开了双眼一看，这下又是大吃一惊。站在我面前的旗袍女竟然会是——

我叫了一声:“田小小！”不错，正是田小小。只见她撅了小嘴，显出一脸懵懵的样子。在她身后，林卫冕一只手擒了她的两条大辫子。

我问道:“怎么回事？”这句话当然是对林卫冕说的。田小小说:“哥哥坏坏，揪我辫辫。”林卫冕用了一点力，说:“你怎么不说说装神弄鬼的事情？”田小小呼痛道:“哎哎呦呦，姐姐救救！”我对林卫冕说:“快放开她！”

林卫冕说:“放开！老师，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才逮住的她。刚才一直从书架上往地上扔书的你道是谁？就是此刻站在你面前一脸无辜的田小小啊。”

我摇摇头表示不信:“田小小？她认得‘黄泥地’这三个字吗？就算她认得，她又从哪里知道这本书……这本书……的内容。”我本来想说“这本书里有‘。枣’的内容”，话到嘴边，才省起自己面对的是林卫冕，忙支支吾吾地改了口。

林卫冕微微一笑，说:“老师都知道的事情，这世上恐怕就没几个人不知道了。”我白了他一眼，说:“你什么意思？”林卫冕摆出一副笑脸，说:“老师，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田小小整天跟着个大学老师，知道有本叫做《黄泥地》的书有什么稀奇。”我说:“这样啊，那她为什么要那么做？”“我也不清楚，”林卫冕又抻了田小小的辫子一下，“除非请她来解释清楚。

田小小叫道:“辫子痛痛，我要哭哭。”说完真的“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于心不忍，说:“林卫冕！先放开她。”“听老师的吩咐。”林卫冕说着，松开了手。田小小哭声骤停，人也从我身边一擦而过，转眼不见了踪迹。

林卫冕摊了摊手，说:“我就说嘛——”我说:“跑就跑了吧，你问她还不是对牛弹琴。”林卫冕眼睛飞快地?了?，说:“也是，把这茬儿忘了。”我听他说得言不由衷，也不追问，说了句:“走吧！”刚要迈步，又加了句:“等等！”弯腰去捡地上的书。

林卫冕说:“老师要看吗？”我脸上一红，说:“我没事看它作甚？”话一出口，又觉大有语病。“没事看它作甚”，反过来说就是“有事看它无妨”，可是我有什么事能用到这本书呢？念及于此，脸红得更厉害了。好在灯色昏暗，察觉不易，否则我真要无地自容了。

林卫冕便也忙着弯腰去捡，嘴里说着:“让我来吧。”捡成了一摞，抱起来又往书架上去插。

放书的时候，我见他悄悄揣上了一本，也不予以说破。

出了藏书室的门，再出了楼门，见图书馆院子里已经没有了学生，地上也基本收拾干净了，一片狼藉的枝叶统统不见了踪影，乱七八糟堆放的书们也没有了。我看了看手表，第一节课已经快下课了，就对林卫冕说:“这里没事了，你回班吧。”林卫冕怔了一怔，说:“知道了，老师！”从怀里掏出来两本书，交到了我手里，又说了句:“老师，等会儿见！这是给你找的书。”遂扬长而去。

我看看那两本书，一本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另一本却是刚刚他揣起来的那本《黄泥地》，抬头欲待叫他，他已去得远了。我想真真好笑，如果我想看的话，不会自己来图书馆借，用得着你献殷勤。转身刚要将书放回楼内，转念却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便收回了还书的念头，回转身子匆匆出了图书馆大门。

本打算去教导处签到的，又一想反正也是晚了，不如先回办公室。

到了办公室，两位大姐还在对上午的事耿耿于怀，一起发泄着对刘、杜二位主任的不满，见我进来，停止了谈论，一个说:“小孟，刚上课那会儿刘四眼，不，刘主任找你来着。”

“找我？”我心里打了点儿，不会是因为自己没签到吧，还是发现我去了图书馆的事。一想到签到，又想起乔建春也告诉了，让帮忙签上。可是这会儿刚好下课，人多眼杂，还是等上课了再去吧。虽说已经过了签到时间，但是和宋时光通融一下，应该问题不大。

“对，找你？”“刘主任她——她没说干什么吗？”“没说，看了看你没在这儿就走了。”我“哦”了一声，心想是不是因为石磊把英语老师气哭的事，这小子看来不光让我发怵，刘巧志也拿他没奈何。我怎么办？我思前想后，不得其法，只好暂时把这件事放到了一边。

眼下最紧要的是——，我把两本书放进了抽屉，对两位大姐回了句:“我知道了。”又去摸衣袋，发现林卫冕写的运动会开幕式发言稿已经压得皱皱巴巴了。把它放到桌上打开捋平，又拿出几页信纸，拧开钢笔，便誊写了起来。我当然不准备直接将林卫冕的原稿交给宋时光。那样一来显得对宋时光不够礼貌，二来显得对林卫冕也不够尊重。

正抄着，学校的大喇叭又滋啦了起来。滋啦过后，宋时光的声音通过喇叭传了出来:“全体班主任老师，全体班主任老师，没有交运动会报名表的务于今天下午第三节课前交到教导处，没有交运动会报名表的务于今天下午第三节课前交到教导处。”一连广播了三遍，喇叭声才停了。

两位大姐一个说:“张老师，你的报名表弄好了吗？”“报名表？这一天那么多课，早忘死了。不行我得去找体育委员去。”“不用着急，我的也没弄好呢。”“那你等着我，到时候咱们一块儿交。”“好吧！慢慢弄，明天前晌儿交也来得及。”

我想难道真如乔建春和林卫冕所言，领导安排上午交的东西，下午能交已经算超前了，第二天完成也不框外。不过我可不想一拖再拖，甚至拖到明天，于是加快了速度，一篇两千来字的发言稿不到二十分钟搞定。

本来抄之前还想着有什么不通顺或欠妥的地方就势修改修改，也算自己有份参与的功劳。孰料一整篇抄下来，竟没有发现一处需要加工润色的地方，由不得暗自喟叹一声，林卫冕这文字功底自己都自叹弗如。

把他的原稿折了一折放到书里夹好，又取出宋时光的稿子、我的抄稿和运动会报名表，用一份空表重写了一下。本来完全可以将田园的名字划去，替换为毛晓会的。但是好端端的表格划那么一道子，我想想都觉得别扭。

三份东西整理好，又对着小镜子理了一下妆容，这才出了办公室，去教导处。

一路上一个人也没遇到，正好是我想要的理想状态，很快到了教导处门前。教导处的门窗都敞开着，里面没有一个人。在门口礼貌地敲了敲门——其实这种开着门的公共场合，完全用不着这样——又叫了一声:“有人吗？”

听见里间回了一句:“有人，有人！”不一会儿，宋时光的脸从里间门口探出来，说:“进来吧，小孟！”我迈进屋里，说:“宋——小宋，我是来——”“知道，签到的！”宋时光说着，由里间到了教导处这边，“里面请，签到表在抽屉里。”

我迟疑着进到里间，宋时光跟着也进来了，随手掩上了门。我也不好阻拦他，又见他拉开抽屉，拿出一页纸，指着桌上的笔说:“你自己签吧，你的字写得太好，我怕模仿不来，要不就替你签了。”我一双眼睛注视了他片刻，才醒悟过来，到桌边拿了笔，说:“还有乔建春，我帮她签一下可以吗？”“没问题。老师们经常这样做，互相帮助嘛，有什么不可以。”

我心里暗笑一下，没有说话。签字的功夫，宋时光又道:“中午睡误了？还别说，这晚上睡觉晚中午就是睡不醒。那会儿老师们来签到了，才把我吵醒。”

我想严格来说自己的确是睡误了，就轻轻“嗯”了一声。

签完了名，我从衣袋中掏出宋时光的原稿、我的抄稿和报名表三样东西，说:“这个给你！”宋时光双手接过，一样样的翻看着，看到报名表，说:“小孟你可真够积极的，我才广播完你就拿来了。”

我的眼睛不免又凝视了他一番，看得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才红了脸道:“不是你广播的没交报名表的务于第三节课交上吗？”宋时光笑了笑，说:“那个嘛，跟你说了不要往外讲，那只不过是我们发通知时常用的一种策略而已，为了给老师一种紧迫感。说白了就是唬你们一下，唬住一个算一个，唬不住的下来接着催。”我点了点头，说:“明白了，那我肯定是挨唬的那个呗。”“于我们是这样，于小孟你是工作积极主动不拖拉，以‘今日事今日毕’的原则去做好每一份工作。”

我抿嘴一笑，说:“哪有你说的那样好，要真那样，上午三四节课我就应该交过来。”“上午？”宋时光怔了一下，“小孟你来得是刚刚好，上午你过来也是白跑一趟，UU看书 ｗww.uukanshu.net教导处这儿没人。”

“为什么？”我随口问道，问完了才想到那时候宋时光他们估计都去图书馆了，教导处这儿可不是空无一人。宋时光尴尬地笑笑，说:“这个，这个——”

我心想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们做的好事了，脸上作了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道:“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宋时光说:“有事，有事！”我淡淡地说:“底下那两个，一种是我——我改好的稿子，一种是你的原稿。”宋时光说:“知道，知道！”

我浅笑道:“宋——小宋你能不能不要老是重复着说一个词？你知不知道，这样子很像小日本的翻译官？”“好的，好的！我改，我改！”我噗嗤一下，忙掩住了嘴，才没有笑出声来。

宋时光也笑了笑，说:“这回一定改。”便拿起我的抄稿，小声地读了一段，读完了赞不绝口地说:“真好，真好！”随即又拍了拍自己的嘴，说:“瞧我这记性，刚说了便犯。不过小孟你这篇稿子除了‘真好’二字，我也想不上别的形容词来了。”

“其实这不是我——”我本来想说“这不是我写的”，话到嘴边，又改成了，“我也是瞎写的。下来记得重抄一遍，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敬请改正，别说是我写的。”“抄是必须的，改正就免了吧，我那水平比你差太远了。”

我刚想说“不必客气”，忽然想到林卫冕提过的“可乐”的事，此时不开口更待何时，就说:“既然你交代的事情我已经圆满交差，你可不可以帮我，办——办一件事情。”宋时光立马回答:“有事尽管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