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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午四点钟，我起身进厨房，挖出中午没吃完的米饭，把今天用剩的几根青菜剁得细碎，再煎两个鸡蛋，全放在一起做成炒饭，盛到一个铝制小饭盒里，用一块干毛巾包裹着饭盒保温，给春茗当作今天的晚餐。
“没有其他材料了，只能做出这个。怪我事先没准备，不要嫌弃，总比火车上卖的快餐强。”
春茗接过饭盒，呆呆看了两三秒种，一本正经地学我之前的语气说：“不如我们逃跑吧，随便你带我去什么地方，我不想回韶关。”
我笑说：“用一份炒饭就能把你拐跑？”
“我们不都一样嘛。”春茗低垂着目光，又说：“其实不必这样细心，我也会喜欢你的。”
我领他走出村牌坊外，上了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临近傍晚，风又开始冷飕飕的，天色也昏暗下来，让人感觉有些压抑。
“把你在湛江的座机号码给我吧。”春茗说。
可我并不知道继父那一家的电话号码，只好写了地址交给他。
“电话我也不知道，万一真的几天没联系你，就写信来好了。”
“那样我岂不是要眼巴巴地等回信？”他不满意地说。
我只好哄哄他：“放心，怎么会忘记联系你呢。这个地址是给你在特殊情况派上用场的，比如某一天突然星辰熄灭、珠江断流、五岳之顶喷出岩浆、太平洋里滴水不剩，到那时就赶快照这个地址来找我，共度末日之前的时光吧。”
春茗无奈地笑一声说：“古灵精怪。”
车子只开了几个站就到达目的地，我又陪他在候车厅坐了大半个小时，但几乎没说什么话，只时不时关注车站信息牌的车次号。此时虽还不属于春运期间，却已有不少在外务工的人们扛着大包小包，高声吆喝着，进站等待那列开往故乡的火车，车站广播也以洪亮而严肃的声音不断重复着“检票员同志……检票员同志……”
广播开始通报我们所等待的车次开始检票，春茗跟我道了别，独自背起背包向检票口走去，我只坐在原位望他渐远去的背影。
要是胆敢不回头看我，就三天不给你打电话。我心里默念道。
春茗果然在通过检票口前回头望来，昂起头在熙攘人群中搜寻我的踪迹。我自然很高兴，赶紧站起来招招手，好让他快找到目标。
可我看到春茗眼中的阴郁并没有消失。
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就同祖父母在一起，每日起床吃过早点就穿着很厚的衣服到处闲逛，十一点之前顺路买菜回去做午饭。
做饭是我主动揽下的，二老也乐意交给我，但晚饭他们无论如何要自己动手，因为老人家一整天不做厨房的事会感到寂寞。所以我午饭过后又会出门去，到图书馆坐几个小时，优游地读几篇雷蒙德·卡佛、马克·吐温等等。有时候在大书架之间穿行时，瞥见书架的头两层放着一些春茗读过或正在读的书，也会取下来翻一翻，比如什么《反杜林论》，但通常没读几页就觉得头大，只好又踮起脚放回去。
我遵照约定，每日给春茗去一两个电话，赶上心情不佳时想要他多说些体贴的话，通话时间就拉得很长。也隔两三天给妈妈打一个，只是她话里话外总想让我早日去湛江，说些什么“这里才是你的家”，使我心里不舒服。
就这样过了十几天，腊月廿四的午后，我跟往常一样泡在图书馆，坐在一张大桌子上读之前未读过的一本叶芝诗集。忽然有一人用手指点了点我的肩膀，我便扭过头去。
“还记得我吗？”那人说。
我看了他的脸，认出他是十月份一起参加志愿者服务队的谢国昌，后来也曾几次见到他同春茗一起去上课，大概是春茗在文学院的几位朋友之一，但我与他并没有更多交集。
我低声叫出他的名字，又说：“好巧啊，你家在附近吗？”
“对，在东川路。你在看什么？”
“叶芝的诗。”
国昌同学拿了一本书，在我旁边坐下，似乎有意让我看见书的封面，那是博尔赫斯的小说集。不过接下来他极其安静和专注地看着书，连翻书页的声音都很轻微，完全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找我搭话。直到下午五点，我起身准备回去，国昌同学也说是时候走了。
东川路跟我祖父母家方向一致，我们也就一起走着。
“原来你家也在这附近。”国昌同学说。
“这里是我祖父母家，我在这里住到除夕前一天。”
他“噢”一声，又问：“你喜欢叶芝的诗？”
“是的。”
“其他的呢？”
“也喜欢乔叟、济慈，还有各种英美小说。”
“喜欢毛姆？”
“算是喜欢吧。”
“我也喜欢。”他说道，然后话锋一转：“春茗的性格有点像毛姆笔下的主人公吧？就是那位经历了战争之后大彻大悟，四处游历，最后成为一个出租车司机的哲学家。”
我不同意这个说法，但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我不想跟一个连点头之交都不算的男子谈论自己的恋人，就说：“大概是吧，有些特立独行。”
“所以我特别欣赏他。听说春茗有几回跟着我们班一个家境有些困难的同学去打工，自己辛苦挣了一点工钱，却找借口请那个同学吃饭。”
“是有这个事。”
“不过我觉得这不算帮助人的好办法，大学生应该发挥自己头脑的长处嘛。后来我找人搭线，给那个同学介绍了帮中学生辅导功课的工作，这样再也不必受风吹日晒，时薪也高得多。”
“是吗，那也很好。”
又走了一段路，谢国昌又不知怎么把话题扯回叶芝的诗。
他甚至开始吟诵起来：“多少人爱慕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我默默等他吟诵完毕，只淡淡地说：“唔，这是叶芝最广为人知的诗。”
“对啦。‘广为人知’这个词说得妙，这首诗广为人知，是因为这是一首高明的情诗，只有爱情是所有人都可能触及的浪漫，颂扬其他美好事物的诗不会有这么广的受众。可要获得触及灵魂的爱却很难。所以我真羡慕你们俩。”
我尽量礼貌地说：“想得到灵魂共鸣，首先自己要有灵魂。”
他大概听出了我话里的刺，但只哈哈一笑，说道：“你讲话跟春茗有些相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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