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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擒虎放下尸身,站直了身子。稀星洒下微光,那人徐徐转身,背负双手,眼里射出的寒光让李靖背脊一凉。
“原来是独孤兄。”韩擒虎拱手。
“韩总管,你是明白人。”那人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情感,“皇室家事,恐怕不是你管得了的!把孩子交给我,你我交情还在。”
韩擒虎道:“独孤兄,此事与韩某无干,有话好说。兄台驾临敝府,吃杯水酒如何?”
“酒就不吃了……”“了”字还在嘴边,突见寒光一闪,那人手中吐出的软剑毒蛇般刺向李靖身旁呆立的孩子。这一着太过突然,李靖来不及多想,把孩子往身旁一推,自己却无法躲闪,尖锋刺入他的右腿。
李靖还没反应过来,只听一声闷响,那个瘦高的身影倒了下去。
韩擒虎从腰上扯出布帛,擦拭着两柄滴血的短刀,随后收回靴筒,对空沉声道:“韩重,收队吧。找几个人过来收拾一下。”
厅门外的矮墙上站起一人,轻叱一声,顿时响起跑步之声。月黑之下,那步履即使在矮墙上也整齐划一。不多时,一名披挂整齐的校尉率领四名卫士下了矮墙,默默将两具尸体抬起,向营栅深处走去。
韩擒虎拔掉李靖腿上的软剑,振臂一挥,那剑飞上房檐,钉入檩子。李靖右腿剧痛,鲜血流到脚上。韩擒虎没管他,抱起孩子返身回屋,拖出案几下一个铜盆,张嘴喷出秽物。李靖挣扎着重燃烛火,但见盆内足有两碗浓血,血色暗红。
韩擒虎喘息一声,摸出一颗丹药服了,才问:“三郎,腿伤不碍事吧?”
“回舅父,不碍事。”李靖按压住伤口,头上的冷汗滚落下来。
“涂些金创药,自行包扎吧。”说罢,他侧目看着那个似已吓傻的孩子,目光变得温柔,“你姓甚名谁?”
那孩童张了张嘴,没说话。韩擒虎也不在意,伸手去抓案几上的黄豆,放在嘴里嚼起来,但声势比先前小了许多,如同石碾磨粮。
李靖自行包扎完伤口,问道:“舅父,这贼人当真厉害!但舅父更是了得,只一击便取了他的性命,靖儿佩服得紧……”
韩擒虎咽下炒豆,森然道:“若论单打独斗,独孤魂杀不了我,我也不能一击得手。三郎习武已有些年头,你且说说,适才恶斗,究竟如何?”
李靖道:“此人趁舅父与他言谈之际,突施杀手想取小弟的性命,同时左掌突袭舅父右胸,都拼了全力。他料定舅父会救护靖儿和这位小弟,但他没料到舅父任他击打,也不管他的软剑,拔出短刀前后夹击,两刀均入心腑,一击毙命。”
韩擒虎目光亮了亮,赞赏道:“三郎目力非常人所及!但你耳力还须勤加练习。”
李靖垂首道:“请舅父教诲。”
韩擒虎沉声道:“舅父军府,有如地府,岂能容他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韩重大哥得我真传,连只蚊子飞进来也晓得,只因不知虚实才把欧阳公和独孤魂放入,但已在墙头布下强弩阵。一旦舅父有失,此人就算宝象法王也难全身而退!”
李靖问道:“宝象法王是谁?”
韩擒虎眼中露出尊敬之色:“宝象法王,西域第一高僧,无人知晓他究竟到了何种武学境界。北周建德元年,法王北上,在突厥汗国力败三十八名顶尖勇士,威震漠北。据传法王的武器是一根金杖,但花木草叶在他手中,亦可变成杀人利器。”
李靖问道:“舅父的武功,难道不是天下第一么?”
“第一?”韩擒虎叹道,“天下之大,谁敢轻言第一?不说别人,单说本朝猛将史万岁,舅父也只侥幸赢过他一招。岭南俚人中有位女杰名冼阿英,从未有过败绩。突厥达头可汗,一掌能毙狮虎。陈国大将萧摩诃,有万夫不当之勇,曾屡败北齐劲旅。当然,那些世外高人更是深不可测。当年中原有一天才剑客萧玄机,来无影去无踪,四十岁时已无敌手,但不知为何忽然销声匿迹,据传出了西域抵达天竺再未归来。巫山隐居一位上古越国越女剑派传人,名叫巫山渔女,飞剑可以杀人。以前,舅父曾给你讲过慧可禅师及其弟子僧璨神僧,当然出家之人无意尘世虚名,但武功之高已臻化境。舅父当年西行之时,闻听崆峒山有位紫霄真人,绝壁行走如履平地,且刀枪不入,不知是否还在人世。这些武学大家,各有渊源奇遇,难说谁是第一。舅父虽喜好武功,但天生神力占了便宜。若真是天下第一,今夜岂能让独孤魂之流重伤内腑?”
李靖听了,无限神往。他问:“舅父言及的高手之中,为何没有这位独孤魂?”
韩擒虎冷哼一声,“鲜卑独孤氏也算武学世家,但此人过于阴狠,又是当今皇后内侄,阴杀良人不知几何,罪大恶极!若单论武力或可排名前十,但并非武学大家。今夜击杀此贼,也可告慰忠魂了。”
李靖道:“听说大将军杨素,文武全才,舅父以为他武功如何?”
韩擒虎轻捋短须,笑道:“清河郡公是位帅才,岂能以武功论之?刚刚谈及舅父军府布阵之事,被你岔开了。本朝用兵,舅父独服杨素,虽无深交,但其人颇有韬略。不过,若论兵法精微之处,舅父也有独到心得。三郎,你在军府也有一年了,可知舅父如何布局?”
李靖对兵法之类颇为厌烦,但舅父一片苦心,不敢违逆,只得说道:“庐州总管府,外围甲士二百轮值,内有一百甲士巡察,行营一百甲士值守,演武厅由韩重大哥率五十弓弩手护卫。今夜虽事发突然,但舅父已知必有高手前来,故意引出独孤魂。独孤魂算定舅父不敢得罪皇后亲信,突然偷袭,不料反而丧命。”
韩擒虎点头以示赞许:“三郎,你说了个大概,但不知精微之处。所谓兵法,并非只是照着孙吴之法排兵布阵,而是随心而变。舅父岂不知独孤魂阴狠?此贼千里追击,就是要完成皇后使命,刺杀这个孩子。但他清楚我非服软之人,所以攻我之所必救,右手用软剑,左手施铁掌。他是当世顶尖杀手,铁掌之下从未有人活命。他料定我会因救孩子和自保分心,好乘隙取胜。但他万万没想到我不救你和孩子,也不躲避硬受一掌,因此我两刀互击直透其腹背,正是料敌于先,一击致命!”
李靖听了,不禁心头泛起寒意。他想,倘若不是自己挺身相救,这位坐在地上的孩童恐怕当场就死了。而舅父为了一击得手,竟然不顾外甥安危,甚至明知自己要受内伤也在所不惜,着实令他费解。
韩擒虎看出了他的心思,沉声道:“三郎,武功兵事,向来凶危,往往一念之间已决胜负,断不可有丝毫犹疑!你年纪虽幼,但功夫已有火候,足以推开攻击目标,这是独孤魂想不到的。而你心性良善,敢于牺牲,因此我断定你会出手相救。这就是兵法中的‘知己知彼’。三郎,或许你怨舅父不救你也不顾自身安危,但敌我存亡往往在须臾之间。独孤魂必须除掉,不然韩李两家,必遭大祸!”
李靖从未见舅父如此凝重,料想这个孩子大有来历。但舅父既然不说,他也不敢问。
韩擒虎接着说:“你可能以为韩重伏下弓弩手,独孤魂逃不掉。然而此人决非泛泛之辈,向来将生死置之度外,此行必取这孩子的性命,故我必舍身将其击杀,才不负欧阳公所托!”
李靖与舅父朝夕相处,从未听他说过“舍身”二字。他不关心如何击杀独孤魂,更关心舅父和自己的命运。以他十二岁的眼光来看,无法清楚其中玄机——皇后深居宫闱,为何要派亲信高手追杀一个三四岁的孩童?
韩擒虎把还没来得及看的那卷布帛拿出来,在烛光下看完,递给李靖。
李靖接过一看,头皮阵阵发麻。原来,身旁这个呆呆的小男孩,竟然是当今皇帝的私生子!
帛书写得明白:独孤皇后天性妒忌,十四岁嫁与杨坚时,夫妻二人曾发誓彼此忠贞,不生外子。然而杨坚得势之后,与当时北周皇帝后宫欧阳姬有了私情,于大成元年生出一子。欧阳姬深知独孤氏绝不会留下活口,便秘密遣人把孩子送到终南山找叔父欧阳信德,次日即被鸩杀。欧阳信德与韩擒虎有袍泽之情,曾在战场上救过韩擒虎的性命,做过北周时的相州刺史,后辞官归隐太白山精研医武。收养侄女遗婴后,欧阳信德秘密前往河南嵩山少林寺(其时更名陟岵寺,不久恢复寺名),隐姓埋名,给孩子起名欧阳孤星。不料三年后,独孤魂探得消息密告皇后,于是血腥再起。欧阳信德不愿累及佛门净地,只得南下投奔韩擒虎,一路击杀追踪高手无数。
布帛由欧阳信德用血书写,字迹潦草,显然在逃命途中匆匆写就,多处语焉不详。不过,仅就当今皇帝私生子这一条,足以令人震惊。独孤皇后连派高手阴杀欧阳孤星,自是不惜一切代价斩草除根。现在孩子在庐州军府,除非韩擒虎造反,不然难逃活命。
“三郎,你意如何?”韩擒虎在李靖阅览帛书之际,脑袋里想了许多法子,但终究不能决断。
“舅父若向皇帝上表奏明,能否保全性命?”李靖看着呆坐的孩子,一时也无主意。
“上表,也是一策。”韩擒虎咳嗽一声,显然内伤极重,“不过我的命或许能保,但这孩子的命保不住。”
“可是,他毕竟是当今皇帝血脉……”李靖认为,父亲杀子,毕竟有违人伦。
“真是小儿之见!”韩擒虎双目一瞪,“当今皇帝,与独孤氏生太子杨勇、晋王杨广、秦王杨俊、蜀王杨秀、汉王杨谅五子,岂能容许皇帝与前朝嫔妃的私生子存活?三郎,请记住:帝王之家,一无父子,二无兄弟,只有利害!退一万步讲,圣上真的大发慈悲认了这个孩子,其他皇子就多了一个竞争对手,以独孤皇后手段,岂能放过!”
李靖年幼不太明白,但听闻此言,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但是……倘若舅父不具表上奏,军府之中难保不泄机密。”李靖俊俏的小脸变成了苦瓜,“一旦事泄,恐怕舅父会惹上麻烦……”
“不是麻烦,是株连九族。”韩擒虎轻叹一声,“独孤魂确为这些杀手中最厉害的,素来做事机警,恐怕也有援兵,再不济也会留下线索。所以,这位小主人不能在军府过夜。”
“舅父是说,让韩重大哥把他送出去?”李靖反应挺快。
“韩重是军府校尉,去年接你南下也因入京公干,现在突然消失必引嫌疑。”韩擒虎皱眉道,“再说送到哪里去?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就算送到江南陈国,不久也将被平定,圣上派我南下正是为了筹备此战。”
李靖一听,就知道平时妙策无穷的舅父,这回是真的犯了难。突然,一个念头闯入脑中:“舅父,我有一策,不知可不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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