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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无需过多言语，桌上的病历，检验表，以及用于对比的就诊报告，都已经昭示结果走向无可挽回的末路。诊所坐落在埃卢思大道的尽头，装潢简单难引人注目，此时在房屋深处的诊厅里，一位男子与医生相面而坐。男子的面目稍显瘦削，双眼浑浊，眼皮低垂，好像对所有可见的事物都带有些许厌倦，半长的头发疏于打理，总有一些倔强地挺立而起。六年的时间虽不常常相见，但二人也至少说得上熟识，当提及男子的情况时，克里兹医生总是能从男子的表情中找到适时出现的遗憾。
“...用药后也没有太多好转吗？真是棘手呀，”医生苦恼地把手边的报告推开，用拇指背按了按太阳穴，“自然离神期还是没法控制，情况不乐观，如果跨过一小时这个阶段，迷失随时有可能发生。”
“克里兹先生，我想问问，我还有多少时间？距离最后的阶段。”男子的声音轻缓，似乎对可能发生的可怕未来不甚在意。
“这谁也说不准，我们研究这类病症的时间太短了，”克里兹的眉毛皱在一块，露出愁苦的神情。“‘失心’的首例病患是在三十年前才发现的，是比较罕见的表现形式，没有足够研究样本，没有总结成系统的经验，我们只能根据前例推测，如果以尽可能延长最终迷失到来为前提治疗的话，大概还有一年时间。”
浓雾综合症“失心”，浓雾污染的表征症状之一，精神类表述，患者在患病初期会表现出情绪上的极端摇摆，对事物感到失去兴趣以及活动意愿的下降，在离神期，患者会间歇性失忆，记忆遗失的时间会随着病症的加重逐渐增长，当失忆时间到达一小时后，进入迷失期。迷失期患者会表现出与平日相异的疯狂的思考行为模式，并主动寻求进入浓雾的方法，直至彻底被浓雾俘获。常规手段没有能彻底治愈的方法。
“行，那就这么来，还有一年是吧。”
“是最乐观还能控制一年，如果你不积极配合治疗，这个时间只会更短。”医生苦恼地用手抓挠头发，这是作为专业医生不应该出现的情绪化动作，克里兹有时会抱怨自己当时应承下监护人职责时会不会太冲动了，“小铭啊，何必这么坚决地死去，唉。”
哪怕在所有病例中，吴铭的病症发展也是最迅猛的一批，即使用药也无法得到明显好转，患者自身丧失求生意志是个不可忽视的原因，来自浓雾的污染对心智动摇者往往效果拔群。
“不必叹息，克里兹先生，我活过了战争，活到了新时代，我已经足够幸运了。”作为患者的吴铭反倒是回过头来宽慰医生，得到具体的临终期限似是让他感到放松，“我从未想过去死，哪怕在最艰难的时刻，我...只是无法像其他人那样那么坚定地活着。”
常人皆有的对世界的感知，借助体验能习得的情绪，期望喜悦，乃至是不可言明的悲伤，都像风吹拂海浪般推动人们朝某个目的前进，这些情绪都真切的来自人类被虚域扰动的灵魂。可吴铭的情绪来自于过往二十年的记忆，使得他能在恰当的时间选择恰当的情绪，让人难以注意到这些情绪的诞生与事件本身中间绝望的空白，简而言之，吴铭对世界的感知并不真切，所有的情绪都迟钝褪色，事物发展于他而言就像隔着荧幕点下游戏中的选项一样寻常，就像漂浮在空中，对于自己将死的可能未来也不例外。
“你看看你，就是因为你对什么都无所谓才会落得现在这个模样吧，怎么能连这种大事都这么豁达呢？”克里兹敲了敲桌面，抬头瞪向吴铭，正对上吴铭的眼睛，那双眸子浑浊疲惫，边缘布满血丝，左眼底部还有小块暗斑。
作为医生，那些走到绝路的人们眼神中的绝望常常让克里兹觉得悲伤和怜悯，无意义的恸哭是他们最后还能做出的选择。可这双平静的眸子背后所充斥的了无希望却让克里兹感同身受般地战栗。话语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那不是能用华美语言填补的空洞。
“去远见吧，远见对于浓雾污染的研究应该有所进展，信使这几次携带的同步信息受限于容量没有这方面的具体内容。”克里兹听说远见城对浓雾的研究一直在推进，特别是浓雾对实域的污染方面，这或许是解决活尸症的契机。
“大可不必，克里兹医生，即使去了远见又能怎么样呢？”摇了摇头，吴铭对医生的提议不以为然。远见城是炎国现今最为繁华的贸易、文化、航运中心，拥有最为前沿的虚域技术运用经验，是向迷雾远探的哨塔。那也是吴铭最初被唤醒的地方，但他不喜欢那里，太多人的梦想、希望与贪婪拥挤在一座城里，逼仄得像个罐头。
所以当被告知可以继续完成学业时，吴铭选择了来到陵州，炎国昔日的科研中心，在高塔崩塌后变得寡言少语的城市。拥有整个实域中第二庞大的图书馆，留存的历史资料也最为详尽。
“越过实域，回到远见，然后祈求他们看在我的身份上让我能再苟延残喘几年。”吴铭说到最后轻笑一声，“克里兹先生，那没有意义，时间本身不会赋予意义。”
医生长叹一声，显得无可奈何，习惯性地敲击桌面，虽然自己是灵魂方面的专家，但是要强制扭转一个健全灵魂的意愿，那在实域是不可原谅的重罪。
“好吧好吧，至少在这个治疗阶段，你得把药好好吃了，积极配合治疗，”克里兹将纸张摊平，提笔在上书写，“这次龙卫巡猎据说探查了高塔遗迹，没准里面就要彻底治愈浓雾污染的技术。”
吴铭没有回话，龙卫巡猎年年都被限制在一定区域，取得新成果的可能微乎其微，这大概只是医生的宽慰罢了。
“两份超大容量的‘安乐天使’，每周一次，从下周周一开始，每次使用三颗星，使用完尽快入睡，睡眠状态下进入离神期，尽可能减少浓雾注意到你的时间。我讨厌这种拟人化的说辞，不严谨而且使人恐慌。”医生颇失风范地抱怨一声，将纸笔甩给吴铭。
“远见城有非常规手段减缓浓雾污染，你身份特殊，远见会重视的，你再考虑下吧。”这场会诊的最后，克里兹再次提及去远见治疗一事。
“谢谢您，克里兹医生，您专业的意见给我提供了极大帮助。”没有理会克里兹的话茬，吴铭站起身来，伸手将椅子前推扶正，“多谢您这六年来对我的照顾，这句话就当我的告别吧，我不希望接下来的会面中再提起这种悲伤的话题。”
克里兹无话可说地摆了摆手，俩人敲定下次复诊时间后，吴铭就准备离开。
“抱歉，”克里兹在吴铭身后说道。 .
“您已经尽力了，该说抱歉的是我，再次感谢您，克里兹先生。”吴铭朝一声挥了挥手，特制的隔音大门逐渐合拢。
大门闭合，诊室内变得安静无比，克里兹医生靠在椅子上，疲惫地闭上眼睛。
“抱歉把你推向命运，希望你能原谅我的自作主张。”这是他未说完的话语。
......
“吴铭哥，今天这么早走，恢复得怎么样了？”穿过狭长的走廊取走药箱，来到门房，没有其他人，克里兹为吴铭的问诊空留了整个下午的时间，克里兹的助手兼保安西木酒子看见吴铭出来，颇为热情上前问候。
“托您福气，最多再来一年。”礼貌地朝西木点了点头，吴铭想到自己在学院内常被人评价有着地狱般的幽默感。
迈出诊所大门，夏季闷热微风中带着陵州特有的湿润，阳光被云层簇拥着慵懒地在沿路绽放的靛青色团簇间浮动，门前绿树为其间过道洒下荫蔽，树木掩映中，远处高塔时期留下的图书馆庄严矗立，又让这风光不显得轻浮。
这般景色正是那些来往于迷雾之间的人们最欣赏的，这是出行的好天气，预示着迷雾内的天灾暂时趋于平静，在陵州得抓紧这样的时间。而艺术家们也对此情有独钟，毕竟笔下流连于这种风景，哪怕作品再不入流也不至于被唾骂。
对于同种事物，可以映照出诸多不同的感受，可要吴铭说，这是个离开时不会留下遗憾的日子，念及此处吴铭略觉可惜，明年这时候这天气还会到来吧，这是他还抱有的一点小小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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