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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翔府、水落城。

九月二十日。

水落城地处平凉、巩昌两府交接之处,立于关山川道之间。

外有水洛河,环城流过,连通两府,宋时为宋军抗击西夏之关隘要地。

但自从明朝建立之后,明军不断的扩充势力范围,夺回旧土。

这座曾经的边关重城如今已经是失去了他本来的作用,变成了内地一座普通的城池。

唯有那城墙之上的伤痕,让人能够回想起来,这座城池曾经经历了多少的风雨。

水落城此时的城门紧闭,城墙之上站满了大量的手持着武器的壮丁。

守城的军民目光皆是放在不远处的官道之上。

就在城外,一支衣甲混乱的军队正顺着残破的官道向着西南方缓缓前进着。

城外的那股流寇足有万人以上,虽然看起来好像吃了败仗,但是水落城的守备根本不敢出城。

整个水落城千名的兵额,实际不过只有三百余人,军械都不足,拿什么去打?他只希望这群瘟神赶快离开水落城的地界,不要脑子一热前来进攻水落城。

水落城守备心中所想的事情,李过并不清楚。

不过就算清楚对于李过来说也没有任何的用处。

别说是什么三百人,就是三十人,他都不会去打水落城。

因为就在他的身后不到二十里外,一支明军犹如跗骨之蛆一般吊在他的身后。

此时的李过已经是狼狈不堪,他身上的锦袍早已经是不知道丢到了何处。

头上的高顶盔已经是换成了笠盔,原先的高顶盔已经是遗落在了战阵之上。

一身鱼鳞亮甲也已经是布满了风尘处于无暇打理状态。

李过现在想想前几日发生的事情,就不由的通体生寒。

他本想带领军兵往凤翔府走,但是在进军的途中,在罗门却遭遇了明军的伏击。

伏击他们的明军一共只有八百余骑,前军猝不及防之下吃了大亏。

马军被冲散,饥兵的军阵也被冲溃。

他咬牙带着精骑想要冲上一波,但只是一个照面就直接落入了下风,甚至他自己都险些亡在了阵中。

现在回忆起来,李过都有些止不住的后怕。

李过亲眼看到那官兵的将校只是在一个交马之间便连杀两人,破开了一阵。

那个时候李过第一个想起来的人是曹变蛟。

但是曹变蛟一般都是穿锦袍,着赤甲,在整个明军之中可谓是独一份,极容易辨认。

如果不是因为官兵那领兵的将领穿的不是赤甲,李过都以为此人就是曹变蛟。

那官兵将校麾下的骑兵衣甲具全,皆是精甲厉刃,一眼便知是百战的精锐。

他麾下那些边军出身的精骑,就像土鸡瓦狗一般被屠戮。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官兵骑兵在最后并没有乘胜追击太远的距离,让他逃出了生天。

李过那个时候并没有多想,他只是庆幸成功的逃的了一命,领着兵向巩昌府的方向逃离。

真正让李过察觉到奇怪的是在之后发生的事情。

他准备通过巩昌府的张家川,再从张家川前往凤翔府。

走之前高迎祥和张献忠曾经走过的道路。

但是这一次,官兵的骑兵又犹如鬼魅一般挡在了他们前行的必经之路,这一次甚至还多了两千多的步卒。

纵兵试探性的冲击了一波后,李过直截了当的领兵直接撤走。

而后李过回想起来了之前发生的一切,在罗门之时当时那支官兵的举止极为奇怪,就像是故意放过了他一样。

而在张家川也是一样,官兵只是追击了数里,便停下了追击的脚步。

现在那支追击着他官兵就吊在他身后的二十里左右,不远也不近,就一直保持着这个距离。

李过现在感觉自己的脑袋已经不够用了,他不能理解吊在他身后的那支官兵在想什么。

明明可以轻而易举的剿灭他,但是那支官兵就是远远的吊在后方,似乎根本没有剿灭他的想法。

两次阻截,似乎就是不想让他往凤翔府走,想让着他往巩昌府的秦安方向去走。

派出去的探马在前日终于探听到了消息。

官兵的探马侦骑自行回撤,直接将观察的位置放给了他们。

这探听到的消息,也是官兵放给他们的消息。

追击他们的官兵数量有近五千余人,衣甲齐备,旌旗具全,队列极为严整。

官兵岔路口分兵两路,一路继续吊在他们的后方追击,这一路有约莫一千六百余人。

而另一路则是直接南下,往张家川的方向进军,全部都是步卒,约有差不多三千之数,全是步兵。

李过有巩昌府的地图,他很清楚这支往张家川方向进军的部队是干什么。

一路往南至张家川之后便是清水,从清水南下,就是秦安的东面。

联合之前两次官兵拦截他带兵前往凤翔府的行为,这支官兵步队的目的也就显而易见了,就是准备拦截在秦安以东的官道之上防止他向着凤翔府方向逃离。

李过面色难堪,涨红了脸,他现在感觉自己就是被猫戏耍的老鼠一样。

身家性命全部操于别人之手的感觉并不好。

探马回报的这一消息,明摆着就是官兵的将校在告诉他,不要再想着往凤翔府走,老老实实的望秦安、秦州一线走。

李过现在已经是彻底了熄了继续前往凤翔府的心思。

眼下已经是九月二十日了,关中只怕已是乱成了一锅热粥。

该打的仗,不该打的仗都打了,现在多半已经到了大战的尾声,他现在赶过去已经是彻底了晚了。

凤翔府去不了,关中不能去,他现在必须要另谋出路。

看着眼前已经开始泛黄的巩昌府舆图,李过只感觉头疼欲裂。

摆在他面前的道路只有一条,就是再通过了水落城后,一直往南,往秦安、秦州一线一直走下去。

而后继续深入巩昌府的腹地,一直往着南走。

“难道真的要往四川走?”

李过看着舆图之上和巩昌府的接壤的地方,再度感到一阵头大。

巩昌府的西面是临洮府和岷州卫,临洮府有军镇,岷州卫也有营兵驻守,还有不少的羌兵。

往西走就是阎王桌上抓供果——找死。

北面自然不用考虑,巩昌府的北面是靖虏卫和平凉府,他就是从北面来的,再往北逃那真是脑子出了问题。

东面凤翔府,官兵已经是设下了防御,插翅也难飞。

现在唯一能供选择的只有南下一途,而巩昌府的南面,一是和四川省相接,二则是和汉中府相接。

“不能去四川……”

李过面色微僵,断然否决了自己脑海这一想法。

去哪里都不能去四川。

那些川兵个个都是疯子,打起仗来比各镇的边军都还要狠。

尤其是那些拿着白杆长枪的土司兵,更是恐怖。

崇祯六年,他们合兵数万众围杀四川石砫土司马凤仪,众将精锐尽出,死伤大半,终于才将其击毙。

崇祯七年的时候,张献忠领兵攻陷了川东重镇夔州,聚兵五万余众。

结果被秦良玉追上,打的丢盔弃甲,仅余千骑而还。

而后闻川兵至,三十六营无有不胆寒者。

八大王张献忠出身边军,原是延绥镇的营兵,因此麾下聚集了不少的逃兵亡军,战力在诸部之中仅次于闯王高迎祥。

李过很清楚自己的本事,四川这么多年都没有人敢进犯,是有理由的。

一是因为地势的原因,通蜀之路往往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二则是因为川兵勇猛敢战,战力惊人。

三则是川兵不同于那些从各地征调而来,在陕西、河南进剿的官兵,对于进剿持消极态度。

川兵都是本土人,因为保卫乡土,而战意高昂,顽强不退。

张献忠不信这个邪,然后就被打的丢盔弃甲。

李过的目光向着东南方游离而去,四川省是绝对去不了。

那么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唯一的一条路,就是往汉中府走。

李过神色阴郁目光闪动,他不知道身后到底是谁在追着他。

但是似乎那官兵的将领就是想要他往汉中府的方向走。

但是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官兵的将领不直接剿灭他,反而是架着他往汉中府的方向走。

他的目的是什么,他这样的好处又是什么?

李过按着太阳穴,缓缓抬起了头来。

耀目的阳光照着他浑身难受无比,他只感觉头脑昏昏沉沉,头晕目眩,差一点便没有站稳。

他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怎么去想都没有任何的头绪。

但是他没有任何的选择,他不得不顺着这条道路走下去。

因为只有这样走下去,才会有一线的生机,其余所有的道路都已经是被封死。

……

李过自然是想不到陈望的想法。

因为现在除了陈望之外,没有人清楚将来会发生的一切。

现在跟别人说,崇祯一共只有十七年。

等到崇祯十七年时,李自成会占据西北,建立大顺,带领着数十万大军攻占北京城。

而后李自成被清军击败,兵败一片石,直接抛下北京城一路溃逃,在数月的时间丢掉大片的土地。

最后占据中原,统一天下是北地的清庭。

这些是原本的历史,但是现在说出来,没有一个人会相信。

哪怕是最有远见的人也会笑出声来,毫不相信。

北地的后金确实已经成长为了心腹大患。

但是长城防线仍在,九边仍然能够支撑。

整个后金人不过百万,兵刚满十万。

而大明拥有两京十三省,亿万之民,百万之兵。

曾经的瓦剌何等的强盛,一度兵临北京城下,但是现在又如何?

曾经的俺答汗威震漠北、名动漠南,蒙古诸部皆受其节制,一度占据上风,但是现在又如何?

后金虽然现在击败了蒙古,收编了蒙古多部,但是充其量最多不过是一个新的俺答汗罢了。

而内地的流寇也不过是癣疥之疾,虽然看似声势浩大,但是等到新兵进入河南,就能彻底将其锁死于河南、陕西两地。

流寇不堪战,只不过是因为四处流窜因而难以剿灭,绝无可能兴盛起来。

这些想法,就是如今明庭之中大部分文官武将的主流想法。

他们的想法如此,极为正常。

只是没有人清楚,大明这栋大厦不仅仅外表已经是百孔千疮,更为严重的,其实他的根基。

在地下看不见的地方,明帝国的根基早已经是被无数的蛀虫给啃噬的破败不堪。

万历年间的余晖正在消逝。

没有人意识到流寇并非是军事上的问题,而是政治和民生上的问题。

连绵不断的加派和索饷,甚至于寅吃卯粮。

在灾情惨重的区域,不是真的没有赈济,上报后经过核实,朝廷或多或少会派遣大臣前往赈济或是免除一定的税赋。

但是州县官吏得到了免税或是赈济之后,却还向民众督责逋赋,继续要求其上缴赋税。

很多地方遭受兵荒,农稼失时,但是地方官员为了政绩,却是仍令民众照旧缴纳税粮。

民众逃亡,土地荒废,地方官员不仅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

他们将逃亡民众的税赋积压到其余还未有逃亡的民众身上,名为“代纳逋欠”。

官吏逼迫甚急,很多人索性连熟田也抛荒不耕了,逃亡因此成风。

野火如何能够扑灭,流寇又如何能够剿灭的完?

陈望牵引着战马,顺着官道缓缓向前。

两次的拦截战都打的极为漂亮,他也依靠着武勇和战术赢得军心。

现在的流寇正顺着他划下的道路一路往南走去。

陈望手执着马鞭,神色深沉。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陈望已经是学会了掩藏自己的情绪,隐藏自己的心绪。

惊慌失措,只会使得三军慌乱。

胸有成竹,可以安定军心,稳固士气。

计划其实并非一帆风顺,但是陈望并没有将其表露出来。

因为很多事情只需要主将一人知晓即可。

巩昌府送来了一封军报。

巩昌府中并非如同之前所说的没有流寇。

现在的巩昌府内,还有流寇盘踞,都是九月之初从凤翔府流窜而来的匪寇。

其中有两股贼寇人数最多。

一部在秦州的东南部,位于嶓冢山北,其首领是四天王李养纯,部众约有一万五千人。

另一部在秦州南面的高桥附近,位于嶓冢山南,其首领是爬天王,部众约有八千。

两部依托嶓冢山而立,以为据点,劫掠周边各州县。

如果李过和他们两部合流,事情将会变得极为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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