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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石松正徒步走在一处僻静的山野幽径中，顺着一条潺潺溪流下山去。这一路上杳无人迹，仅有几双白色蝴蝶与鸟鸣声相伴。行至累时，石松解下水壶俯身蹲在溪边去打水，刚用水壶划过溪面时，溪面却似有白影闪动，石松觉得那应该是蝴蝶的虚影并未放在心上，可当水壶再次划过溪面，那白影却在水面扩张数倍，直至将自己的倒影吞含其中……
石松终于确定，那是人影。
石松佯装继续打水，正要起身时，他将水壶向后掷去，然后双腿向前腾跃三尺脚尖似蜻蜓点水略过水面，于溪水两岸迂折跳跃几番后，他稳住身子，逆着溪水向上奔去。
石松的每一步都轻盈地点在溪面之上，一粒翻腾的水珠、一只游曳的蝴蝶、一片飘摇的落叶、一只偶然跃起的小鱼都是他双脚的借力之处，他身轻似燕一路翩然而上。可跟在他身后的那一白衣，却并不慌忙去追，而更似游山赏水一般迈着悠闲的步子跟了过去。
顺着这条路而上，只能通向断崖，石松与那白衣于断崖处再次相遇了。
此时夕阳已经迫近，崖顶霞光漫天，肃萧的凉风将那白衣男子的袖衿吹拂而起，一方薄纱掩面，只露出透着凉寒与清冷琥珀色的瞳光。石松立在崖边，与白衣男子相隔三丈对峙而立。
白衣：“孩子呢？”
石松：“什么孩子。”
白衣：“半野的孩子。”
石松：“你想要孩子自己生就是，总惦记着别人家的做什么。”
白衣：“我只要方相氏所生的孩子。”
石松：“我也是方相氏府的，你想要可再等我几年，等我娶了老婆生了孩子亲自给你送去。”
白衣：“你不过就是方相氏府上的一个小小狂夫罢了，还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否则经此一战，方相氏全府均葬身埋骨不周山，也不会独留你一人了。”
石松似被这话戳中痛处，他先是皱着眉头沉吟片刻，然后竟歇斯底里地笑着说道：“看来你还是了解过我的，只是，可也没有那么了解。我何止是贪生怕死，我还懦弱……在绝境来临之前贪生，在绝境来临之后畏活……这才是我，这才是我……”
白衣男子似听出石松的话外之语，连忙劝道：“此处并非绝境，只要你告诉我半野孩子的下落，我便马上放你走。”
石松冷哼一声：“于我而言，此处已是绝境。”
白衣男子似看出石松的决心，不再劝言。
石松几乎是平静地走至崖边，他望着漫天绚烂的晚霞涌出热泪，然后紧闭双眼纵身跃下。
白衣男子唏嘘一声，然后悠悠转身，径自离开。
与其说石松是被白衣男子逼死，倒不如说石松是早已生出了求死之心自己走上了绝境。
这番往事激起了年迈的石松胸中的层层波澜，他的声音被冲的发抖，手也被冲的发抖，那是一种越发想要抑制便越会遍及全身的剧烈的震颤。
石松：“如果不是呜呼在崖底召唤群鸟将我托起救下，恐怕我也活不到今日，但我明明那天就该死的。”
这是卓落第一次听到他生父的名字，半野，是他了解到的关于父亲的全部信息，不过短短两个字而已。
卓落：“半野……这是‘他’的名字？”
石松：“是，半野大人是你的父亲，他是我永远都会追随的……追随的……”
说到这里，石松已经情难自抑地抽噎起来，泣不成声再难成句。
石松是一个常常会流连于往事的人，在酒醉及逐渐年老之后这种回顾变得愈发频繁，可在往常，那些回忆仅在他自己的心腹中静静流转，他的面目常常是无动于衷甚至是麻木的。直到今日将这些心事开始向卓落倾吐排遣，他才发觉那些如小潭一样平静的往事，原来早已沉积成决堤之洪，只是开了个小口便喷薄蹦出。
卓落本还有太多问题想要向石松追问……比如小石松为什么会与卓丘分别，又是如何成为方相氏府上的狂夫的；为什么石松说自己是贪生怕死之徒，而整个方相氏府最后只留了他一人存活；比如石松看上去明明没有什么功夫武力傍身，可轻功却能如他所说几乎入了化境；比如呜呼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崖底，是奉谁之命去把石松救下的；还有那个白衣男子又是什么来路为何要取他的性命；朝堂上那些性格、立场迥异的皇上、大臣们又都是什么秉性；除了他之外那些散落在天涯各处的方相氏后人们如今又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种种疑惑焦灼在一起，让卓落心沉神重。
可他望着石松脸上的沟壑中淌着的泪水，望着他颤抖的身躯，心中生出对这个老头的恻隐与疼惜，他选择将这些困惑暂且搁置，一切留给漫长来日消化解答。
卓落突然提出了几个自认为风趣幽默的问题，想用这几个问题让石松摆脱往事对他的纠缠：“所以……你是因为呜呼救了你一命才忍了他这么多年的吗？”
这个扑面而来的问题让石松的颤抖与悲痛戛然而止，他突然愣住，恍惚地问道：“什么？”
卓落：“要不你带我去找呜呼，我帮你收拾它。”
石松：“怎么收拾？”
卓落：“起锅烧油。”
“什么？你你你……哎呀，”石松的忧思戛然而止之后，被这突如其来的错乱感晃了神，他举起拳头轻轻锤了锤自己头，“我刚刚说哪儿了我……怎么突然就要起锅烧油了……”
卓落笑道：“你不是说呜呼不好伺候脾气还很暴躁嘛， 我去给你出气！”
“嘘嘘嘘——”石松连忙伸出食指掩在唇前露出一副谨慎又慌乱的神情，他下意识望了望天际，确定呜呼不在上空之后起身走到篝火对面，在卓落身边坐下扯起了闲话，“那可不是普通的鸟，那是嫫母的爱宠、舌斐大人唯一的后代，它在宫中可是有官爵的！”
“有官爵也不能欺负你啊。”
“倒不是欺负……那鸟还是不错的，忍一忍还是能处的。”
“那那个主君呢？传言是真的吗？”
听到主君二字，石松的情绪看上去已经由慌张变为惊恐，他把声音压低了八度问道：“什么传言？”
卓落：“在春祭大殿的时候他真的被牛踹翻了吗？听说牛还说话……”
卓落话还没说完，石松整个扑到卓落身上，用手牢牢捂住了卓落的嘴。
“天爷啊！这里是皇宫啊！你这一张嘴别把我小命给问没了！”
卓落仍坚持着要问，石松便想尽办法去捂卓落的嘴，一老一少竟像两个孩子一样打闹成一团。
离未时仍有一个时辰，落霞殿中，颛顼帝已经在伏案批折等待着“一浊”的到来。此次奉命前去落霞殿的，除了石松还有廖稷和卓落二人。
石松对卓落千叮万嘱，让他千万要喊自己“一浊”而不是本名。
而大冢宰廖稷，则想要在今日亲眼看看那个方相氏府的最后一位狂夫究竟是何人，《白泽猎梦图》中到底是有什么乾坤，还有这个初登朝堂便隐隐将了自己一军的方相氏后人卓落，到底有几分斤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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