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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已经离世十年,十年间我已经忘却了许多关于爷爷的事情,但是也有一些关于爷爷的事情却变得更加的清晰。
在那些为数不多的变得更加清晰的事情里面,有一件更加清晰:一个在城里的爷爷同辈亲戚回老家住一段时间以后给了爷爷一个评价,这个老人自己的生活过得不甚明白,对国家大事倒是什么都清楚得很!我没有直接听到这个亲戚对于爷爷的评价,是听妈妈说的,或许妈妈自己也加了不满和讽刺。
或许,很多人对于爷爷不是那么满意的,但他从来没有为自己辩护过,或许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的一生确实不尽如人意和己意。
在我的记忆里,爷爷最远只到过市里,连省城都没有去过,而爷爷的梦想是更遥远的北京,那里,有他时常讲起念念不忘的人和一段关于家国的伟大时代。
爷爷最终也没有完成他的这个梦想。
爷爷供职的手工业社终究是倒闭了,他是里面的木匠,户口在分地之前早已转成了居民户口,老家没有了他的地。从妈妈他们的口气里,我明明白白听出来辛苦了一辈子之后什么都没有积累下来的遗憾,甚至带着一丝嫌弃。
但愿爸爸的七个兄弟姊妹们不会这么想。
爷爷只能在乡邻之间帮人做家具,做一些房子的木质吊顶维持生活。而我成为他的跟班。
他的竹篾的背篓里,放着斧子、刨子、锯子、墨斗,还有其他的工具,整整齐齐,每个工具都已经被他粗糙的双手磨得圆润饱满,斧子也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锋利最好看的斧子,我大一点之后,也用这把斧子砍过很多柴。
爷爷带着我翻山越岭去他的雇主家,我还记得穿过森林时青猴在青松树枝上跟着我们跑的场景,那些猴子的动静之大,使得安静的森林瞬间像是千军万马经过一样;我还记得五尺道的石板间被牛马踏出的坑洼里面的积水倒映着一小片一小片的白云,爷爷说不怕累跨过了那些许许多多的白云,就到了目的地。
木头的刨花细长如带、薄如蝉翼,我总是捡了最好的那几片刨花用爷爷扁平的铅笔在上面画画或者写字,其余的刨花往往被主家用作最好的引火材料。整个屋里木头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让人感觉温暖而清新。
爷爷褐色的打着补丁的围裙上沾着木屑,瘦长脸上的皱纹藏不住汗水,眼神专注而灵活,稀疏发红的胡茬掩盖不了上唇人字形的疤痕,头顶前进帽,耳朵上别着红铅笔,时不时的把正在加工的木条拿起来单眼瞄一瞄,再放回木马上固定好,弓着腰仔细加工。左右手的食指外侧都因为常年和木头摩擦在关节的地方磨起了厚厚的老茧。
如果那些木头有知觉,被爷爷的手抚摸的时候应该也像爷爷抚摸我的脸颊时感觉到的温暖、粗粝。
爷爷把树变成木板和木条,把木板和木条变成家具或者房子的一部分,木马上千刀万壑,新旧伤痕刻画着每一件家具的落款。主顾们的神情和语气里面,总是充满了敬重和赞叹,是一种对于劳动的尊重,对于专注而成事的技术的赞叹,还有对一位老人的善良、和蔼的亲切感的回应。
爷爷渐渐的失去了他作为精湛木工的生意,很多人都直接买商人从外地进来的成品家具。后来,他养母猪下小猪仔,喊我帮他背猪仔去集市卖,那些猪仔在背篓里动来动去,重心飘忽不定,有时甚至在篮子里面拉屎撒尿,搞得我全身臭烘烘的,而拉猪仔的手怎么洗都有一股猪屎的臭味,那时我多么害怕在我背着猪仔去市集的路上碰到我初中的同学或者别的熟人。
爷爷在多雨的夏天去世,我从北方赶回家的时候,遗体已经入殓,灵房已经搭好,穿着爷爷衣服带着爷爷帽子的纸人成了最后的一面。一位叔叔说不要哭,那么大的人了不要哭。
怎么能不哭?
雨不时的下着,间或也有晴天,云很白,间隙里的蓝天很蓝,就像倒映在路上牛马蹄坑里的那样。
火塘很暖和,陶罐里面的水翻滚扑腾,爷爷在打瞌睡。他总是自言自语,有时讲他的哥哥参加革命的故事,有时讲伟大领袖的故事,我烤着火,看着雨滴从青瓦倒弧形型的口沿滴落下来,砸在石板上,破碎的雨滴飞溅到长满青苔的石墙上,飞溅到已经开始腐败的木门底部,爷爷亲手做的门已经和他一样老,开或者关都带着沉重的岁月声音。
“你弟弟已经不在了!你弟弟已经不在了!”已经患阿尔兹海默症几年的爷爷的哥哥满头白发,双眼浑浊流泪,一位同村老人在他耳边喊,大家都说他知道的,他的弟弟先走了他怎么会不知道。
另一位村里的人说:“他经历了那么多老人,唯独是这个老人的白事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或许这是仁慈的好人爷爷一生最好的注脚吧!
出殡那天,附近村几乎所有的人都来了,好多人都说,我家的木板凳现在都还在坐,就是这个老人当年做的。
昨天夜里,我又梦见爷爷背着背篓,右手举着月牙型的镰刀举在眼上方挡住快要落山的太阳光线眺望远处的样子,这是我最后一次跟着他上山割猪草时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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