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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共四百字的“改土归流”公告,执笔者自然就是北海军西线部队参谋长江藩江子屏了。他在和赵新谈过后,回去仅用了不到一个小时便挥毫而就。

赵新对原文只修改了几处,又经过刘胜和范统审阅核准,当天夜里便以电报的形式发给了萨木素和巴彦。之后二人又找来负责教授维语的几名教员,让他们翻译成蒙、维两种文字,并按照司令部的命令,选在了对回王府动手的第二天公布。

这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别说维吾尔人了,连汉人听说后都吓了一跳,心说北海军可真敢干啊!

如今的新疆还不是十九世纪末年那个民族矛盾激化的动乱之地。自大小和卓叛乱结束,满清这三十多年来靠着拉拢地方权贵参政,利用札萨克制和伯克制统治地方,并佐以军事色彩浓厚的军府制,社会结构还算稳定。虽有“乌什之变”敲响了警钟,但因乾隆强力镇压,又采取了诸多善后措施,缓和了回疆地区的社会矛盾,对稳定西北边防起到了巨大作用。

然而所有这些努力都因满清和北海镇在军事斗争上的频频失败而发生改变,清廷无暇将过多精力投放西北,导致回王伯克之流对之前制订的严禁“苦累回人”之政阳奉阴违;再加上清廷未能在新疆地区建立起一套组织严密、行之有效的监察体制,欺压百姓、苛敛腐败的情况再度抬头。

去过一次哈密的刘胜正是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才有了实行“改土归流”的想法。而赵新范统遇袭,正好是瞌睡遇到枕头,让他有了充足的借口。

“.《可兰经》上说,在胡大面前,天底下所有人都一样,无分贵贱。可为什么回王能世世代代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而我们世世代代都是奴隶?这样的日子该变了!如今有北海军替咱们大伙儿撑腰,别说这个冬天不用给王府背土了,以后也不用给回王府当差了,安心过自己的日子!”

正午的阳光晒的人暖洋洋的,风也不大,在阿勒同勒克村村口那颗粗壮的沙枣树下,聚集着二十多名维吾尔族男性,他们都在聚精会神的听阿皮孜说话。

公审大会后,出于照顾和保护的目的,他们夫妻和儿子被巴彦安排去了后勤队照顾牲口,管吃管住又发衣服,每个月还有五块北海元的薪水,着实羡煞了不少村民。这一次阿皮孜两口子回来,是专门受了王荣的委托,给村民宣传“改土归流”的好处,提前给工作队下乡打预防针。

众村民听到以后再也不给王府和伯克府当差,都很高兴。虽然之前来贴告示的北海军用电喇叭广播了,可好多人并没听仔细。

回王府的劳役对维吾尔人实在是太沉重了,身为农奴的他们,不光有几万亩田要耕种、收割,农民们还要自备农具、种子、牲畜;此外他们还要参加王府的运输、土木工程、家务以及对官府的差役劳动。沉重的徭役使得一个月里能处理自家事的时间才六七天,其他时间都是给回王和各级官员当差。光是男人自己干还不算,家里的老婆和女儿也要轮流去各家权贵府上听差帮佣。

最要命的是,以上所有的差役都没报酬,连残羹剩饭都没得吃。

“阿皮孜,王连长跟你说没说以后每家分多少地?”

“这个暂时还没说。别的村我不知道,不过听王连长的意思,咱们村还是种原来的地。”

话说清代新疆的耕作制度,主要以撂荒轮作与休闲轮作为主,一百亩地要分三年分片种植,也就是“歇二种一”。而维族人种地的方式是开春即不锄地也不施肥,直接刨坑撒完种子拉倒,全靠老天爷赏饭。

阿皮孜接着又讲起了自己从王荣那里听来的北海镇是如何种地的:“.人家那儿讲究的是精耕细作。比如开春播种前要锄地、要施肥,等麦苗长出来了,还要锄草,要干的事可多了!王连长说他家就有五十亩地,每年打下的小麦能有两百多石,每亩五石吧。”

在场的维族村民已是目瞪口呆,想不到汉人种地居然有这么多花样。过了好一会才有人道:“真的?”

“胡大在上,我阿皮孜什么时候说过假话!过些日子等工作队来了就知道了。”阿皮孜拍着胸脯向在场众人保证着。

“工作队?那是什么?”

“是来帮咱们穷人过上好日子的,云班长也会来。”

“哦!就是那个壮实的跟头牛的蒙古汉子吧?自从沙迪克出事,好久没见过他了。”

与此同时,在阿皮孜家那间不大的屋子里,几个村里的女人也在听女主人莎尔罕讲述自己在北海军那里看到的新鲜事。

莎尔罕说了好半天,口干舌燥,趁她喝水的工夫,一个头披白纱的中年妇女语带悲戚的道:“唉!要是北海军早来几年就好了,我家男人那胳膊也不至于被伯克老爷给打残了。”

好多女人都流泪了,她们想起了在沙克扎帕尔伯克的皮鞭下死去的亲人朋友,想起那些在冬天为了给回王府当差而冻死冻病的家人

一个披绿头巾的年轻媳妇擦干眼泪,对莎尔罕道:“你刚才说男女平等,再也不能揪住女孩子的头发像牵只羊一样强迫嫁人了。这话叫人听了真开心!”

另一个妇女显然更关心吃饱肚子的问题,摆摆手道:“当个笑话听听就行了!五根指头还不一般齐呢,男女怎么能平等?这话出去可别乱说,叫哈孜知道了会被抓去挨鞭子的!”

莎尔罕道:“怕什么!等工作队来了,再有什么事就找他们做主。那些哈孜有几个是替咱们穷人说话的?”

五天后,江藩一行抵达了哈密城。他稍事休息,第二天上午便召开了哈密驻军连以上的军官大会。

他首先在会上宣读了刘胜签发的命令,哈密和巴里坤的北海军将在正月十五后,以排为单位组建下乡工作队,派驻回王封地所属的六乡三十八村,发动民众,开展土地牧场和人口清查工作,传播北海军的政策,传授北海镇的农耕技术。

刘胜在这份命令中打了预防针,强调“改土归流”决不是一纸公告就能实现的,要戒急戒躁,不能将在喀尔喀牧区的方法生搬硬套,否则肯定会出毛病。

哈密地区有着不同于以往的民族宗教问题,在底层民众没被发动起来,乃至各村各乡没有建立由维族骨干组成的农会之前,切勿进行大规模的土改。只有当基层力量准备充足,才能一步一步的去实行。

他在最后也引用了赵新的话,即我们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就是一个目的,以实打实的帮助,让哈密的老百姓的生活得以明显改善。如此北海军才能获得维族百姓的真心支持,将新疆东路建设成西线部队的后方基地,以确保西北边防的稳定。

自从北海军出动接管回城内外一切事务后,便开始挨家挨户的给城内各家男性办理身份卡;没这个的话,连“主麻日”去城外的清真寺做礼拜都去不了。至于处于软禁状态的回王和大台吉等王府官员是肯定不能出城的;回王府内就有清真寺,想做“聚礼”可以去那里。

也正是因为如此,靠着主持礼拜的阿訇,回王等一众权贵的消息灵动得多,于是“北海军遇袭”、“废除徭役”、“改土归流”这些事也就都知道了。

到了这会,这些人都是既悔又怕,后悔的是当初不该听信和升额的鼓动,跟北海军为敌;怕的是不知道北海军会如何处置自己,万一再来一出公审大会,把自己五花大绑的押到台上,让十里八乡的泥腿子站在下面唾弃取笑,简直比死了还难受。

此外北海军的无人机让城内的权贵极为恐惧,只要天气情况好,不刮风下雪,几架无人机就会在回城的上空兜兜转转。很多人虽然无法理解,但通过沙克扎帕尔的事也了解到那是北海军的“天眼”。当然了,他们也曾无数次的对其诅咒,但无人机该来还是会来,而且不分白天黑夜。

额尔德锡尔等人急的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自然不想坐以待毙。他们一边透过王府的阿訇向外散布消息,意图煽动民意,发动民变;同时又多次递交书信,恳求面见巴彦,话里话外是要以大批金银珠宝和缴纳税赋为条件,换取回王家族的延续。

西线司令部对此已有所准备。跟满清和后世民国军阀的那种自上而下的“改土归流”手段不同,北海军每次推动社会变革都是通过发动底层百姓。哈密的驻军在贴出布告的同时,还在各村用维语进行宣讲,老百姓又不是傻子,谁是真心对自己好心里跟明镜儿一样;是以受蛊惑的人虽然有,但多是旧有的既得利益者,不成气候。

自从来到哈密,北海军官兵学维语、买卖公平、不调戏妇女、尊重民族信仰,尤其是前一阵对两名乌其伯克的公审,让很多老百姓看到了这支军队的与众不同。连哈密的汉人都说,北海军的做派就是传说中“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的岳家军。

这样的军队,朝廷如何能打得赢?!

动员大会开完后的第三天中午,两个营六百多名骑兵在江藩和巴彦等人的率领下,簇拥着二十多辆轿厢式马车,由北、东两座城门分别进入了哈密回城。随后这些人按照各自分配好的任务,分散成几支队伍,前往各处预定目标。

听到街上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不少人都扒门缝张望,个别胆子大的甚至爬上了房顶。当他们看到骑兵们都在朝着回王府、台吉府、兵营校场等处呼啸而去的时候,心知要出大事了。

大台吉厄默特此时已经和家人做完晌礼,因为心事重重,午饭都没吃,正打算睡个午觉,就听院门一响,负责看管他的北海军军官走了进来,站在院子里大声道:“大台吉,我们副旅长到了,在公事厅要见你,请吧!”

厄默特心中一惊,知道今天很可能是来摊牌的,于是向一脸惊恐的老婆小妾和几个儿女嘱咐了几句,又换了身会客的衣裳,这才在大儿子和管家的陪同下走出后院。令他感到肝儿颤的是,今天台吉府里的北海军明显比往常多出一倍不止,等他来到公事厅门外,这里更是站着数十名持枪的北海军,一个个身形挺拔,目不斜视,一派肃杀之气。

厄默特压制着心中突突的狂跳,深呼吸了两口,让管家在门口等候,推门迈步进屋,谁知一进去父子二人顿时就愣住了。

只见公事厅当中摆着一张方桌,上面放满了各色回疆菜馔,白气蒸腾中,可见香气扑鼻色泽黄亮的烤乳羊、铺满了干果的抓饭、金黄色的烤馕、马鞍形的帕尔木丁(类似烤包子)、哈密瓜干。而在主位上,坐着一名身穿军装,露着锃光瓦亮大秃瓢的人,正是之前见过多次的巴彦。

父子二人右手抚左胸,躬身道:“下官拜见巴彦旅长。艾沙拉姆,艾里库姆!”

“艾里克姆,艾里库姆!”巴彦微笑起身相迎,一旁站着的两名士兵拉开座位,巴彦还亲自给父子二人斟茶,请二人坐,口中道:“大台吉坐下说话吧,咱们虽然好久不见,却也打过多次交道,不必闹客气。”

“这”

“这是我们刘司令让我准备的。他说上次来哈密,承蒙大台吉热情款待。眼下他在天山北事务繁多,脱不开身,就由我替他聊表谢意。”

厄默特父子满脸狐疑,盯着巴彦的脸斜签着屁股坐了。巴彦端起酒壶,给父子二人斟满了温热的马奶酒,自己也倒了一杯,端着起身道:“来,我先敬大台吉一杯。来哈密这些日子,承蒙大台吉关照。最近出了些不愉快的事,委屈了您父子。请!”

别看回教有不饮酒的戒条,可哈密的维族人却是喝酒的,特别是用吐鲁番的葡萄酿制的葡萄酒,从回鹘王国时代便驰名天下。此外像马奶酒从宋代就开始流行,到了元代又有了用粮食酿制的蒸馏酒。

一杯酒战战兢兢的喝完,巴彦扯东扯西说着不凉不热的套话,先说天气又问身体,反正就是不提正事。厄默特心怀鬼胎,见他绝口不提“改土归流”的事,心里不免有些发急,便朝对面的大儿子使了个眼色。

厄默特的大儿子也是台吉,按照回王府的世袭制度,他以后就是大台吉。看到老爹打眼色,于是便借着巴彦斟酒的空档儿,试探着问道:“还请巴旅长告诉下官,回王府和台吉府外的兵何时撤走,还我父子家人以自由?”

“快了快了,今天就撤。”巴彦不由分说的又端起了杯子,父子二人无奈,只得陪他又饮了一杯。

两大杯马奶酒下肚,热乎乎的酒气顺着小腹向上蒸腾,令厄默特父子一时间有些醺醺然,心神不由松弛下来。看到巴彦还要倒酒,厄默特连忙推辞道:“实在不能再喝了。”

正说着,一名军官推门进来,走到近前对巴彦轻声道:“旅长,时候差不多了,参谋长派人来问了。”

“知道了。”巴彦点头站起身来,脸上已经没了笑容,语气冰冷的道:“大台吉,小台吉,丑话我都说过了,可事情还是闹到了这个份上,有些事我就不得不办了。”

厄默特父子这才知大事不妙,吓得面如土色,愣坐在椅上一动不动。而在他们身后,四名膀大腰圆的北海军已经将他们的肩膀按住。

巴彦从上衣兜里取出一张对折的纸,打开后念道:“北海军西线司令部令,厄默特身为回王府管事大台吉,知法犯法!庇护杀人凶手沙克扎帕尔,阴结满清巴里坤领队大臣和升额,调遣回王府护卫骑兵,潜入天山北麓,杀害我军官兵七人,人证物证俱在,现批准将其逮捕,押送回西线司令部予以审讯定罪!”

巴彦念完,将逮捕令放到厄默特面前,沉声道:“大台吉,踏踏实实的去,你家里的人只要不闹,我们是不会难为他们的——来!”

“到!”

“把他们俩捆起来带走!”

话音未落,两人身后的士兵们已经开始动手。他们将父子二人双臂用力向后一背,掏出捆扎带就朝手腕上套。

厄默特父子胳膊吃痛,终于反应过来,不约而同的挣扎着大叫道:“我是回王的叔叔(堂兄)!是世袭的台吉!你们不能抓我!”

然而几名北海军捆完手还不算,接着又捆脚,然后掏出准备好的胶带封住父子二人的嘴,最后还给他们罩上了一个黑色的头套。当一切准备妥当,就由两人一组,在腋下一架,脚不沾地的就抬出了公事厅。等出了府门,直接塞入早就等候多时的马车里。

父子二人虽有心挣扎,奈何押送的两名北海军用膝盖死死抵住他们的后背和大腿,根本动弹不得,只能听着身下的车轮辚辚滚动。

之后马车在数十名骑兵的护送下,很快便出了回城,直奔天山盘道的方向而去。

同样的场景,在哈密回城各处被北海军控制的地点几乎在同时上演。

都统、副都统、佐领、骁骑校、五品典仪、六品典仪、乌其伯克,处置他们的手法都跟厄默特父子一样,绑完了迅速带走,塞进用蓝布遮挡的马车里,立即出城,送往靖远、古城等地集中看押。

回王府的议事厅内,穿着一身笔挺军装的江藩语气冰冷的对厅内坐着的中年人道:“时候不早了,还请‘王爷’不要拖延时间,马车都在外面等着呢!”

面色异常苍白的额尔德锡尔,全身荏弱无力的瘫坐在椅子上,气颤声弱的道:“江大人,本王从无抗拒赵王天兵之心啊!”

“此言差矣!本官临来之前,刘司令特意言明,回王祖上抗击准噶尔、平定大小和卓叛乱和乌什事变,于国家是有大功的!虽然之前效忠满清,但那算不得什么!不过王爷如今既已效忠赵王,那就要跟喀尔喀各盟旗王公一样,去北海镇朝觐未来的天子!王爷现在才启程已经是晚了,届时诸位喀尔喀客人都到了,单让赵王等着王爷一人,实在是大有不妥。”

江藩摇头说着。他这番话还真不是乱说,赵新前天发来电报,告诉了刘胜、范统该如何处置回王一家和一众权贵。

斩草除根?实在没必要,北海镇地盘这么大,随便找几个犄角旮旯分开安置,他们这辈子都回不去。赵新的意思是先把人都送去北海镇,除了回王一家将会被监视居住,其他人可以送往婆罗洲跟几个土著苏丹作伴去。毕竟大家信仰都一样嘛!

额尔德锡尔颤声道:“江大人,既是朝觐天子,岂能如此仓促。小臣总要准备特产贡品,再请掌教大阿訇占卜择定出发日期。”

江藩朝东方一拱手,道:“特产什么的就不必了,赵王殿下看重的是心意。至于占卜择日更是不必,本官学《易》多年,占卜之道略懂一二。须知今日便是黄道吉日,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额尔德锡尔都快哭了,这明摆着就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今天只要离开回王府,今生就再也回不来了。想到议事厅外站着的数十名彪悍的北海军,他忍不住哀叹一声,涕泪长流。

最后他恳请江藩,在几位子侄中择选一家,前往阿勒同勒克村居住,以守护家族墓地。这种事江藩也不好拒绝,稍作沉吟便同意了。

两个小时后,载有回王一家和部分行李的八辆马车在两百多名骑兵的护送下,快速驶出了哈密回城。

自第一代回王额贝都拉脱离准噶尔汗国,上书康熙依附,恳请移屯肃州,被封为“札萨克一等达尔罕”,历经郭帕白克、额敏、玉素甫、伊萨克、额尔德锡尔共六代,时间长达九十七年。所谓“王宫台榭旧繁华”,百年沧桑,不过如此。

公平的说,有清一代在天山南北实行的“军政合一”的多元政治体制,在国力强盛、吏治清明时,固然可以维持边疆社会稳定。但由于实行严格的民族隔离政策,以及采用了“因俗而治”的手段,造成了基层社会长期的落后、封闭、愚昧,渐渐与中华文明疏远,形成具有*文明的社会区域,使得晚清的新疆在历史文化上易受外来思想的左右,变乱频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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