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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成不变,死气沉沉的午后,如愁绪般连绵不绝的雪花仍在飘落,湿漉漉的空气流入地下,不紧不慢地增加着这里的寒冷。

为了逃避严寒的追杀,第三团躲进了茶花领人在三年前为他们挖的地道里。在他们来到地下生活的第一年,还有人会掏出一副快被揉烂的纸牌,与同样闲疯的战友们赌下个月的饷钱。后来,随着粮食越来越少,赌注开始从金币换成了面包,最后由面包换成了麦粒。由于地表之上皆为死亡,长期生活下地下的士兵们渐渐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头顶的风雪和阳光明媚的日子。

在第二年,短缺的药品和粮食曾逼疯了好多人。有的人穿上厚厚的棉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地下,去寻找梦中的乐园,再也没回来过;有的人自觉命不久矣,便将自己多日攒下的一点口粮送给了别人;有的人匍匐在潮湿的角落,为刚刚下葬的朋友悲泣,待到人们都睡着时,又悄悄挖出尸体,与同样饿得无法入睡的人们分食…到第三年,这些人都死去了,而活下来的人已经知道神丹帝国的援助会每隔半年抵达,于是他们不再吵闹,不再绝望。他们盯着头顶一成不变的夯土,眼中失去了光芒,只剩下一片空无的寂静。有时,马修会在兄弟们鼓励的注视下重操旧业,虚弱地拨弄几下琴弦。但他也很饿,饿得没有力气开口说话,更别提唱歌了。在这里,丈量时间的参照物已不再是钟表,而是如影随形的饥饿感。哪怕人们几乎停止了一切活动,绝望感也不会因他们举手投降而停止增长。就像在历史记录上那次发生在神话时代末期的大饥荒一样,长时间没有稳定产出,人们只能为了活命将手伸向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

土里的虫,吃虫的老鼠,吃老鼠的猫狗,吃猫狗的人,吃死人的活人…所有散发着食物味道的东西都会被人们抓起来塞进嘴里。不管有多少,它们总是不够吃,于是人们开始转为饲养一些繁育快,又招人讨厌的东西果腹,比如蛆和蟑螂。愿望是美好的,但由于喂给它们的东西也所剩无几,那些讨厌的虫子没能像人们预想的那样,繁育成可以供人填饱肚子的数量。

再这样下去,所有东西都会塞进人们的肚子里,再也没有新的东西长出来。于是,马修便不停地向士兵们保证,神丹帝国的援助正在路上,就快要到了。但事实呢?齐告诉了他真相:神丹帝国已经击败了尼朋,正在与印地做最后的角力,在此关键时刻,神丹帝国的物资储备也开始捉襟见肘,龙帝将承诺的援助物资削减了一半有余。此外,塞连海军部署的封锁线也使得本就不算充裕的物资抵达西境时又少了三成。

“遥想当年,炉火正旺,猪肥膘的味道飘得老远。‘快来坐下吧,先生们,训练了一整天,坐下好好吃一顿吧。’炊事组的姑娘招呼我们,我们还会先喝上两杯酒再去吃饭。伟大的时代往往意味着个体的悲剧。在无休止的静坐中,我们常年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世界里。我看到外出搬运物资的年轻人被冻掉了手指,我手下的伤员因为缺少药物死在了病床上,当初和我一起入伍的朋友,现在还四肢健全的已经屈指可数。一批批新兵被送到第三团,但他们中的少年和老年人越来越多,营养不良的越来越多。我看着他们在死寂面前六神无主,精神崩溃乃至歇斯底里的样子,心里只有冷笑——或许在以前,我的表现未必会比他们好到哪去,但这样的日子不断重复,总会有习以为常的一天,或者说,总会有麻木的一天。”

马修放下笔,看着某个疯癫的士兵突然哼起没人听懂的歌,皱了皱眉头。他定是离死不远了。其他人看他的目光也罕有同情,于是马修又低下头,继续写自己的回忆录。

“我们在这里做什么呢?等死。是啊,等死,但真的要死,我会因得到解脱而感到开心吗?谁知道呢。我们已经被放弃了,领主的士兵,是牲口,是用来干脏活还可以随意丢弃的废品。我们为何要来这里呢?也许是为了…钱吧。就他*的为了这个,为了那几个硬币?他们一天就能铸出我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而我竟不远万里来到这鬼地方和一群有着同样想法的陌生人拼命,我绝对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

“我的心已经死了。饥饿和寒冷杀死了它。有好几周我都想一死了之,但我的妻子让我活下去,我觉得听从她的命令是我的义务。这是多么可怕的时代。是的,我们击败了不可一世的联军,但是我们赢得胜利了吗?西境已是一片废墟,这片土地需要许多年才能恢复过来,如果还有以后的话。身为军团长,我依然在饱受饥饿的折磨,看来食物短缺是货真价实了。虽然没亲眼看到,但我能预见平民的生活只会更绝望。掠夺横行,恐怕死于严寒和饥荒的人不会少于死在教会大军手上的数目,也许更多。我的领主,他是个好人,或许换个时代他会成为英雄,去年他的女儿出生了,为了庆祝,我们也久违地吃上了一顿好饭,可他忍不住哭了。他说这一切都是他的错,如果他能早点看清战局,便有机会彻底终结这场战争。他说如果没有战争的话,就能让妻子穿上漂亮的裙子了;如果没有战争的话,他就能办场浪漫的婚礼了;如果没有战争的话,他就能当个普普通通的纨绔子弟了。我能感到他很自责且难过,但没人能劝他。那天,他喝了好几瓶劣质的麦酒,坐在角落撕心裂肺地哭了一整晚。我曾见过约克·唐纳德利用自己的魅力战胜最具敌意的对手,但那时,他站在已经濒临崩溃的劳伦斯面前——那个我们寄予厚望的最后一位银翼骑士面前时,他非常罕见地发了火。”

“对于玩世不恭的摄政王之子来说,职责和律法可能是他唯一在乎的东西。他不关心领主所讲的正义,也从未指责他的傲慢。他甚至没说他做错了,因为他根本不关心领主是出于哪些理由才做出这些行为。他只知道是领主让我们深陷绝望,他背叛了自己的誓言,背弃了承诺,这就足够了。”

他曾许诺要让他的人民在这片土地上安居乐业,但他食言了。第一次讨逆圣战以一种最不体面的方式结束了,猩红大公积攒百年的家底被掏空,教会的统治则在四面楚歌的境地中摇摇欲坠,兰斯贵族幸灾乐祸,塞连人则摇头惋惜,但全大陆的人无一例外地都在不遗余力咒骂那个本可以一锤定音,彻底终结这场战争的最后一位银翼骑士。

“事实上,我,包括我的部下,都并不厌恶劳伦斯…阁下,因为他并未背叛我们。”犹豫了片刻,马修还是决定在笔记里对劳伦斯用敬称,毕竟他现在遭千夫所指,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但碍于猩红大公对他的宠溺,至少在西境,还没人会公开指责他。身为军团长,马修知道哪怕在茶花领,许多对领地律法感到不满的旧日权贵也一直在叫嚣着罢黜劳伦斯的西境之主继承人身份。对此马修并没有着急摆明立场,始终选择站在军官的中立位置,即便他个人认为唐纳德比劳伦斯更适合担任领袖。这就是马修始终能被幸运女神眷顾的原因之一——一名战士,不管是身为无比尊贵的军团长还是普通士兵,都应该远离涉及权力交替的政治斗争。最终劳伦斯得以保存继承人身份,不是因为权贵们的喧嚣聒噪惹怒了猩红大公,只是唐纳德云淡风轻地抛下了一句话而已。

“那些所谓睿智的提议,只是在浪费我们所有人的时间。作为他的挚友,他的臣子,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能力。如果罢黜一个所谓的‘废物’,再让一个更逊一筹的‘废物’取而代之,那才是对整个西境,所有西境人民最大的不负责任。”

在此以后,也就没人再提这茬事了。毕竟当下的主题是这场尚未完结的战争,至于谁会在未来继承猩红大公的遗产,那得是打赢这场仗以后才能考虑的事。消息灵通的大人物都听说教廷已经平定了艾尼西亚人的叛乱,而镇压兰斯起义军的工作也进入了收尾阶段,这说明第二次讨逆圣战就要来了。短短三年内,燃遍整个大陆的烈焰便消弭于尘埃,以一种无声无息的方式结束,其背后所蕴含的真相让人无不胆寒。

能以雷霆手段处理内乱,重新把四分五裂的兰斯收入囊中,并有余力组织第二次讨逆圣战,究竟需要何等惊人的军力?哪怕莱特商会不计代价的全力输血无法为教会解决所有财政问题,哪怕经过连年征战新募兵员的质量大不如前,教会依旧摆平了叛乱,甚至奥菲莉亚都并未在反抗军一度兵临城下时出面鼓舞士气。

不,这不能说明什么。马修试图让自己完全专注于记录,排除一切干扰。这是他从小就具备的天赋之一,但…

什么都不想要比记住某些小事难得多。

马修懊恼地咂了咂口酒,试图理清思绪,但脑海中除了童年模糊的糟糕记忆外,就只有艾瑟尔围城战的地狱景象能供他回忆了,于是他试图冥想。

他吸气,然后慢慢呼气,接着放慢节奏,再来一次。冥想是神职人员,乃至许多骑士团都高度重视的东西,尤其在身处困境时,它能让人保持清晰的思维和专注。但马修觉得,集中注意力似乎没什么用处,但如果他能让脑海中那些聒噪的声音安静足够长的时间,或许解脱的平静会暂时让他脱离苦海。

再一次吸气,呼气。马修专注于呼吸的节奏,希望这能帮助他的大脑在混沌与清醒间找到必要的平衡。他想象着记忆中的故乡:高大的树木、茂密的树叶、飞鸟的鸣叫和林中野兽的嘶吼、头顶树叶的沙沙声、偶尔穿过枝叶直射在脸上的阳光,就像漫天箭雨偶尔会从盾墙缝隙一样…

随着不愉快记忆的闪现,他的思路脱轨了:当他恼怒地睁开眼睛,打算结束冥想时,却发现自己没有坐在地下避难所的土地上,,而是坐在家乡黑森林的草地上——这不是他记忆中的真正森林,而是他年幼时未敢踏足的薄雾笼罩的森林深处。他很困惑,试图理解这种情况,它是如何产生的,以及他该如何控制它。故乡…现在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要陌生。

在他手边不远的地方,小溪向他唱着欢快的歌。他意识到时间流动,于是站起身来,向小溪走去。一堵墙在他面前若隐若现,挡住了他的去路。得过去看看,他很确定;那不是小溪,是流淌的黄金和蜜酒,是塞壬的歌谣和国王的宝冠。那堵墙上有一扇大门,那是一块早已风化的木头,上面嵌着生锈的铁块,微微半开着。马修小心翼翼地靠近它,然后身处一只手推动它。它本该很重,但不知怎么的,马修没费多大劲就推开了它。

带着统领一个军团的自信,马修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走入门后的光里。

眼前是一座他从未见过的小镇,但马修却很熟悉它的布局。在他右边,远离水源,是由几百个坟冢组成的乱七八糟的墓园;左边是一个由几十栋民宅组成的居住区,还有容纳伤员的房舍,商铺,果园…尽管对于一个在艾瑟尔住了两年的人来说,这里似乎不大,但马修只觉得这地方让他有种莫名的亲切感。那座城镇中心的大宅,很明显是统治者的住所,而那座大宅…

马修打了个哆嗦,他感到寒冷。因为在冥想时,他脱下了棉衣。突如其来的寒意一下让他清醒过来,现在他明白为什么这个地方会如此压抑了——目力所及的所有形体,都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银霜,塑造出一片荒原的明显空旷感。这份压抑感甚至让他张嘴半天,都无法用言语来打破浸润天地的沉默。

在地下躲藏了三年之后,重获自由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真是个奇迹!”上一刻还试图阻止马修的尉官霍卡大喊。他是个瘦骨嶙峋的男孩,哪怕把他放在一群营养不良的骷髅中比较也是如此。有了第一个声音的出现,震惊的人群纷纷起身,如老鼠般半遮着脸以期待、难以置信的神情望向室外。暴风雪终于停止,寒风也偃旗息鼓,只有刺骨的寒冷和偶尔飘落的雪花宣告极夜的终结。几年来,马修一直在练习面无表情,至少足以唬弄新兵,但现在他只感到震惊,就连一缕惨淡的阳光冻结了他眼角溢出的泪水,滴落的口水融穿了脚下的银毯,他都不在意了,他只是扒开胸前的积雪,木然地向前走,拼命搜索一点点熟悉的感觉。

人们用嘶哑的嗓音发出了欢呼,那是永恒的、混乱的噪音,但加上踩雪的吱吱声,这就变成了一段极其复杂的旋律。诱人,无法触及。马修想在这一刻度过永恒的时间,什么也不需要想。积雪被挤压的声音,能量与组织的相互作用,这就是一首既不起眼又无比细腻动听的安魂曲。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只是踩着,听着。

然后他意识到,他还是认不出这里就是他熟悉的茶花领。

往日不再了。

“为什么?”他气喘吁吁地问道。没有其他动作和声音, 没有沮丧或叹息,但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甘。

没人回答他,于是他恼怒地皱着眉头,张开嘴再试一次。

“为什么,为什么是现在?”

是啊,为什么是现在呢?明明可以是任何时候,在那个脚下的阴影会自行移动的时刻,在那个热汤被鲜血染红的时刻…任何时刻,他都有可能迷失在疯狂的幻境中,从而到外面去迎接风雪,瞬间告别这痛苦的一生。

还是没人来解答他的疑惑。

马修的目光更加敏锐,变得既愤怒又失望。他后退了一步,跌坐在地,不确定该何去何从。从表面上看,长达三年的极夜只不过是灾难的开始,但他不敢想以后的事。

红色的晨曦从大地流淌,骄阳烈火恍若蜂刺蜇伤。马修的眼睛闪了一下,他的视野变白了。

当天空放晴时,他正站在第三团的营地里,远方的钟声响起,提醒着他们敌人已经逼近。

本人的逼逼:最近碰上很多非常糟糕的事,银行卡被盗刷,亲人离世…我实在是…很难过。白天得鼓起勇气面对生活,夜深人静的时候靠着酒精才能抑制住站上天台的冲动,缩在床上,半梦半醒间偶尔会想起书还没写完,想动笔…但,就是有种无力感,无力构思,无力打字,甚至觉得自己应该命不久矣了。

既然说过要完本,那就肯定会做到。第一部已经快写完了,起码…我会把一件事做成,以证明我还不算一无是处。

感谢经常给我上票的朋友们,感谢你们的支持,谢谢,真的非常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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