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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厮本随波逐流、漂浮度日一小雀,今得了逆天造化,勿忘了此时精诚。”

王不复割破指尖,以血为墨于小雀、张燕身上画符。那图形落成之际,风雷涌动,飞雪骤止,两色云天翻卷如裂,仿佛天公作怒。郭重云、郭重江两个急忙上前阻道:“道长且住!凤胎雀投,有违天道!”

“呸!你二人残害手足之时,也曾记得天道了?”道士仰天长啸,一步一升,三五步竟悬空中,道袍为风所灌,鼓如布袋。

轰!

滚滚天雷无情洒落,誓要焚灭当空这人。一道雷去衣衫尽碎,一道雷来须发皆白。

一道红芒从小雀颅顶浮起,同时有凤凰光影于张燕腹部腾出,二者倏一相融,立时便有了神采,化作火凤冲天而去,正抵住那九天落雷!

王不复七窍流血,口不能言,落地之时只恨那雀儿太傻。自己遭了天雷,已是日薄西山,命不久矣,何苦它如此搭救。却说那凤凰魂魄遭天雷洗练,拆去了华冠翎毛、金喙赤羽,扑簌簌地落下,又成了雀儿模样。

“休矣,休矣!”郭重云趔趄坐倒于地,前望无了宝胎,回身只见亲弟弟尸首,当即喉咙滚烫,吐出一口黑血。郭重江本要去扶,忽觉自己半身赤裸冷不可当,记起门外等候的李六,呼来唤去,不见人影,竟是与大青蛇一同走了。兄弟二人相顾无言,齐身对着郭霸枪跪了下来。有这面目流泪,无这面目流血。

郭霸枪尸身停了七日方才下葬,州县乡里无人不来瞻仰,个中原委虽有交代,却隐去青蛇问胎、手足相残一事。如此,王不复仍怕郭氏兄弟杀人灭口,约定请张燕到山观脚下镇中生活,从此不入清县。十五日,王、张驱车出城,百姓赍金相送,郭氏兄弟临行长跪,举一书过顶:“望道长好生养育我那侄儿。此是郭家君臣道典书,烦请道长代我侄儿保管。”书乃金丝线绣、纹龙图虎,字如睥睨,其贵难言。王不复弹剑至郭重云顶上,冷笑一声:“我怜霸枪忠义,愿为之美名,故未急究你二人之事。二十年后如何,劝你莫作多想!”接着一剑挑回,那君臣道的典书便落入手中。

待得尘埃落定,乡亲送行的阵仗散去,郭重江便扯住哥哥袖子,急道:“夜长梦多,现在叫我去追,还能追得!”郭重云只是摆手,至乘车回到府上,复又进了书房暗室,方才捧出另一部书来。

“且不谈美恶名声,那孩儿终究托生凤命,必将大贵。你我所图不过重振门楣,又何必再多加害他。”郭重云轻弹手中书簿,照在烛火底下,叫郭重江一看,正是另一部君臣道的典书,原是草纸所著,普通棉线装订。

“这才是太祖传下君臣道的典书,另多两节于早上那部。若他以残本修行,虽也能学个大概,终会落下疾根,到时又不得不补。如此,便不怕他发达了。”

又说王不复身为道士,却携一孕妇行路,常有不便;加之诸侯混战,骄强并举,才到十七州,便与张燕被流寇冲散。那女子孤身一人,却又身怀六甲,不知如何的艰难,只得沿路行乞。沿路百姓皆见她衣衫破烂,将欲助之,便见张燕精神振奋,脸色红润,端不似苦难模样,如何肯帮?张燕知是宝胎缘故,也不怪自家孩儿,只怪人情淡泊,戚中有愤:“枉我相公古道热肠,非但为亲兄弟所害,又与这世道半分影响了?大青蛇所言,前半倒是不假。”又对孩儿寄语:“可怜我孩儿命苦,便只剩这一个宝胎了。若是生来为雀儿,非要吞天掠地!若是生来为凤儿,必得百鸟来朝!”

骤雪纷飞,寒风彻骨。张燕倚墙而息,终于支持不住,昏死过去。所幸院墙之内,住着一户忠厚人家,将她抬到内室炕上,热巾敷面,复喂了些饮食,方才苏醒。男名郭恕,女叫张莲,正与她夫妇两个一样,巧的是膝下无子。张燕自觉天意,苦笑道:“时也,命也。好孩儿,你有爹娘了。”又过十余日,张燕腹部有感,遂生一子,力竭而亡。

此子早产,然筋强骨壮,面皮红润,当时未哭,只是表情愤懑凄苦,可怜非常。郭恕以被裹之,急道:“这年景谁家有娃儿,我去哪里寻得奶来?”张莲闻言,自去架锅烧火,端出一碗稀粥来,说道:“早先嫂子说过,天意如此,无怪旁人。到底活下来了,就是咱们的亲儿子。”

张燕去时,为此子留名郭迁。将欲迁怒于天下欤?将欲迁爱于众生欤?是我迁而长安欤?是他迁而凄离欤?张燕既去,后无所知。

却说王不复那日与张燕失散,怒越三山,灭匪六寨,仍不见张燕消息。谁知郭恕夫妇为避十七州兵锋,举家逃往十九州去了,就在清县南方定居。又寻了一年半,王不复得山门传讯,说老掌门仙逝,叫他回去主持大局,遂放下此事而归,日后门人子弟,不断地派出寻找,一晃便十五年矣。

郭迁随着郭恕夫妇生活,虽然拮据,却也怡然自得。郭迁生形奇伟,端的是身长八尺,面如冠玉,鹤蹄鸾爪,隼目鹰鼻。好勇善斗,展臂如鹏。读书治经,颦首似鹅。曾有一相士张伯通过十九州,对郭恕道:“公子之相,汇百鸟形,聚凤凰相,然心如雀。”恕问是胸无大志,碌碌无为否?伯通答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比翼齐飞,又与谁低?”

县中有一伯姓李,老来得子名浩,天资聪颖,少通六艺,最喜剑客豪侠打扮,也爱结交热心朋友。这日县南走马,遇上十五六强盗,李浩自然仗义而出据理力争。未曾想身边几个纨绔落他一人,趁机跑了。李浩一人一剑,又不懂得武道,并不能斩杀一贼,便苦笑道:“我虽是死,也不叫你们敲诈侮辱了。”正待自刎之时,野地冲出一个怒发少年,双臂一提,便击晕了两个贼人,又似陀螺般的转身,不知撞飞他几个,停在李浩的跟前。

贼首先是掣刀,随即望见少年模样,叫道:“弟兄快走。这是专绑贼人去官府换酒钱的混世狂魔!”众贼作鸟兽散。李浩心惊之余,多是敬佩,帮少年缚了晕倒贼人,便请他去喝酒。二人俱是十四五岁年纪,言情志趣却都相近,颇有相见恨晚之感。李浩惜郭迁出身草莽,难以再进,便策言道:“我听说少帝恩典在玉京重开大学府,其中武道万千,多如牛毛,郭兄若是去了,定会如鱼之在水,鸟之当空。我倒不是王侯出身,也有一伯之名,今年秋收入学,捎带一人不成问题。”郭迁笑道:“我自感激兄弟好意,只是朝堂鱼龙混杂,天下诸州动荡,这太平世道终不久矣。你我此去,不为浮萍蝼蚁卷入浪中,便为龙蛇勇立潮头。并行摘日月,登天夺造化,亦未可知也。”

李浩听了,不由得脸色惊变,见郭迁神采犹奕,方才说道:“兄可知天下武道所分九级?其一二级者,多乡野悍勇;其三四级者,每州县之牧;五级拜校封将、六级裂土封侯、七级与帝平起——天下谁敢言称不是?

“且不说如何窥见厉害典书, 便是一级一级修炼上去,其中艰难又有多少。何况你我蒙昧,曾无一武道傍身,纵是戏言,也说大了。”

郭迁出身寒微,其实远比李浩懂得:寻常之人,并无学习武道的办法,哪怕世家贵族,能领悟者不过二三级数,至于惊才绝艳之辈,方有机会冲击四级以上的境界。不到四级之人,又只是肉体凡胎、治下之民,空有一身抱负,却无人注目,无以施行。

而今天下时过境迁,二十四州不听王旨久矣。纵他两个少年英雄,一旦跻身潮流,断不是按部就班,级级上进便可行的。

郭迁大笑着跳到柜边,当时弃碗擎缸,一番鲸吞豪饮,意足而歌,词曰:

“二十四州兵车百万垦川如农田,二十四国连船铁索与山决连绵。辙迹纵横千里,举国皆被王履。少帝宫中哭,每见凄凉曲。曲终谁会意,百姓野下泣。”

这歌声慷慨悲壮,却又有一股气魄绵亘其中。李浩置身其中,仿佛一息遁去千里,回神急观,而身犹在酒楼之中,惊道:“你当是何人!”

那边云上山观,王不复一袭青衣如故,一副剑眉如昨,而发白如雪。他座对面,是一人须发灰乱碎,目含银丝如纺锤,神机道子张伯通也。他道:“贫道心中奇异,浅起一卦,竟测出贵门山观来,故而特来拜访。”王不复悲喜交加,过往一切回忆此时俱涌上来,到最初矮壮青年一杆长枪飞刺,刺得他眼中噙泪:“想不到竟有此般波折,他最终还是回十九州了。”随即唤来内室弟子二人,教装点车马,北上十九州清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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