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簌簌沙沙之间，郭迁闻声坐起，顾而寻之，原是柳条抽绿，随风稍拂，轻拍此间纱窗。他正穿着一件白色寝衣，躺在数重倩丽帷帐之中。外头是湖蓝大幔，里面是桃粉纱帐，更有莫名香气于其中。郭迁心下大骇，忙要走出，未觉身体疲软，只跌出半个身子。
“慌得什么。”王不复结跏趺坐对面桌前，此时背对郭迁，身形佝偻，颈弯难抬，“魏王下了海捕文书，如今全城皆在搜寻毁楼之人，你且莫作声响。”
“既是如此，这便又是何处？”
“十七州王府。”王不复猛然回头，身则如滚石倒流，恢复如垒岩站立，“自古灯下最黑，死地原是生地，你当懂得此理。”
郭迁若有所觉，懵懂点头，又问：“如雪又在何处？”
听闻此语，附耳门前两人便忍耐不住，大推房门跃入其中。李浩自不必说，另一个活泼人物，赫然是那湖蓝长裙之女，啧道：“呵呵，只会惦记着你如雪妹妹。怎不想想一切是为谁起！”李浩也故作伤怀，言郭迁未及日许，便忘了同乡兄弟。郭迁顽作几分解释，想得她是十七王魏长安之女，便不作口舌之争。王不复瞪了郭迁一眼，终于掏出怀中秘书，飞掷与他。
郭迁顺手接过，眼只一瞥便见其中不凡。其书金丝线绣、纹龙图虎，字如睥睨，贵不可言。不久以前，大辰郡主姬如雪金口玉言，才说过此书玄妙，今且落于己手。
“这就是，君臣道的典书？”
蓝衣少女慌忙扣紧房门，窜至郭迁身旁：“小弟慎言！我爹虽浑，可是兼听广视，对这些词敏感极了。日常叙话不算什么，若是议论大道，准叫他听了去。”说着同坐床边，伸手就要去拿典书，被郭迁一把攥住手腕。
“我曾赠与如雪一个红玉镯，今也同赠你一只，可不算只惦记她了罢？”郭迁当然明白此书意义。一是为己，亦是为着如雪，绝不可使此道外传。少女收回青葱手臂，只见皓白玉腕之上，果添一个红环印，恰似手镯一般。
道士轻摇其首，对二人道：“贫道时日无多，有话必得先讲。郭迁······”
惊雷乍起，大雨瓢泼。细细簌簌的雨声湮没了王不复最后的言语。那一双多亮了十五年的眸子骤然黯灭，立时深陷下去，仿佛燃尽脂血；那一颗多跳了十五年的心脏戛然归停，随胸腔塌扁落回，端如破面之鼓；那一句多等了十五年的承诺，未发即灭，死而不偿！
人死如灯灭。
临死之际，王不复用尽残力，将另一部云上道的典书抛出，页散哗然，仿佛秋叶，凌乱落于脚前。
人死如树枯。
那一副干瘪枯萎的皮囊迅速瘫软下去，默默地锁在道袍之中，竟不变跏趺所坐之态。青丝白发，此时尽落。七窍同开，真气俱散。或如烟，或如雾，袅袅升乎，如云气起苍茫。
王不复，死如云起。
云上山观百年大道，王不复卌年之功，竟于此显现得淋漓尽致。李浩将书页拾起，略一整合，交与郭迁道：“应该是要你拿着。”
郭迁接过两部典书，复抬头望去，只见一副焦黑尸骸，端端地坐在屋中。此是雷亟形迹，自黑而白，于郭迁脑中映出雷光万千，蓝光盈满，涨若大海。那湖蓝大幔、桃粉纱帐扭成一团，生出根根桂枝，结作一个巢盘。
“我果真见过他么？”郭迁猛展双臂，仿佛鸟雀振翅，险塌了此间床铺。回过神来，才见蓝衣少女满脸戏谑，如观奇兽，于是红脸问道：“郭迁无礼了，还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少女咯咯笑道：“好小弟，耽误你坐坏姐姐床榻么？我名魏蓝儿，你多想着吧。”
时将入夜，魏蓝儿将如雪姜安暗中接回，众人一道打了地铺，预备明日出城。郭迁推辞不过，仍在床上休息。他自久难入眠，不断地思索近日发生之事，唯有疑惑萦绕心间。他隐约猜出另有一段因缘在自己身上，却不得其中详细。近旁睡着李浩姜安，远边是如雪魏蓝儿。她亦不曾入眠，侧身背对郭迁，不久转回直视，大约是觉出那一片惶惑目光之故。
姜安剑厉人痴，一切人情世情皆不明了，幸是茅睿受伏此州，故此骗他一人也不难。当姬如雪说出“他非柱国而一面貌相似之人”时，也恨得贝齿常颤，也屈得咬破朱唇，可计划已成，一切由不得她，更由不得郭迁。
她却不知，五十年前那一位大道柱国也曾露出如此表情：那一位银裳流华、赤目红睛的妖孽公子，正以如此表情恐怖众生，犯下这滔天大罪，讨得举国诛罚，却无谁奈得他何。是以诸王百卿轮番发难，以此为由削弱柱国， 分化帝势。若非是他，大辰少不得千年国祚，何以飘摇动荡如此。
魏蓝儿也翻过身来，伸手揽住如雪腰肢，附耳微声道：“莫悔初诺，莫要负我。”如雪扣住她手，稍一迟疑，还是翻身入她怀中。美眸相对，眼波流转，同望窗外。
窗外大雨瓢泼。
大雨瓢泼，玉水漫涨，官船民舟俱都入港，无人在意清县北部滩涂之上，爬出一个裸衣青年。他未着寸缕，一手拖着乌铁长枪，一手扒着砂石前行，将腿腹划出许多口子，在沙滩上留下数尺宽的血痕。
他身长七尺六寸，算不得高，然则身形健硕，肉同骨硬，骨犹似铁。岸前爬了片刻，便见玉水支流，侧有一碑，曰清河水。
青年心道：道间土石，未比沙软。我若再爬，不知多久找到人家，那时血已流干。为今之计，只有舍去长枪，顺水漂流入城。青年尽力支起半身，举枪在手，掷于密林。枪飞嗖嗖，一路穿石倒树，落有数十丈远。他仍不放心，调集真气，平原怒吼，叫道：
“枪名乌沉，于此一寄。我乔明辉，必来取之！”
树海翻波，乌鹊齐飞。乔明辉力竭气尽，重伏下身子，向清河水中滚去。他却不知，乌沉枪落之处，惊倒个蓄须巨汉。其人身长九尺，狮鬃美髯，然是顶戴纶巾，一副书生打扮。乌沉枪飞掷而来，正巧刺破他的书箱。
“幸好我已阅尽，书本都在外面。”巨汉回身收拾书册，才发现大雨倾盆，早给他浇湿打烂，卷作浆糊一团。他亦是衣衫尽湿，须发吸水垂落，间挂水珠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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