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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恕晨起涉河,到清河一处滩涂,将收拾前日布下的渔网。他总忧心孩儿在外用度紧张,若穷至困之时,少不得与人低头,旁的孩儿便罢,于郭迁是万万不能的,故此增了渔猎营生。
他记着郭迁六岁读书,早起到了私塾,头儿一扬,脖儿一梗,两眼睁若铜铃,狠狠的瞪着先生。诸新童皆行大礼,拜师求业,独他不肯,便如公鸡打鸣,宏声叫道:“一堂课也未听,一页书也未翻,这礼怎行!”先生张文亮笑曰:“固我非才,亦足长辈。因小敬大,子能行乎?”郭迁竟原地蹦起,一手捉其衣襟,一手揪其胡须,验过为真,方下地行礼。郭恕急切前与谢罪,而文亮拂手止之,亲领郭迁入室。
诸童俱入,问安方坐,而郭迁随师至台前。诸童注目,见师文亮取一戒尺,力劈郭迁头顶,叹道:“尔等皆为可爱儿童,余实不忍责之。然则天道不公,人分三六九等。事出常相似,而罚大不同。小郭迁,你今揪我胡须,只受一戒尺;他日斜睨王侯,少不得杀头。”
他又柔抚郭迁之顶,惜曰:“古人云:蟒者蜷行,不出滩漠。雀者颠飞,不过房檐。但见龙飞九天,层鳞若宝,华光争日,油然生情耳。或惊惧之,潜水钻木入于巢窠。或倾慕之,盘身梳羽伏望其怜。或默然之,绞兔衔虫填腹乐己。龙于天视之,曾不若沙尘蝼蚁,然数未定也。大道万千,焉知未有一蟒,以头抢石,砺生头角?众生无量,几曾见有一雀,凭翼博空,炼羽如刀?百年不及,千年未足,万年可乎?龙长有百丈,则何如?蟒卒绵身缚之。龙飞高千仞,复何能?雀竟投影尽蔽。噫吁嚱!怡然快哉乎,今也蟒雀吞龙。”
郭恕听也不懂,此时观诸童子,如见数十小雀,各个缩着颈子,目光散漫,惑而不解,只有小郭迁目光炯炯,一步退至堂中,心实诚服,伏拜先生。
圈圈涟漪,水波荡漾,似有巨物浮于河中。郭恕走到网前,见一赤身男子半泡其中,时已昏迷,幸遭他网子缠住,勉强拦停此处。郭恕将他捞起,推出胸腔积水,自解断褐裹之,见他一身伤口尺寸惊人,却都结痂,且不曾泡肿发烂,不禁出声称奇。
乔明辉迅速醒来,谢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名乔明辉,乃十七州太守乔子夜之子,遭州王设计戕害,侥幸逃得生天,为老丈相救于此。他日我上玉京讨得公道,必重礼还报老丈!”
郭恕早见他身形魁伟,知道不是常人。今又听其身份显赫,自觉受恩不起,拂手道:“昨夜大雨瓢泼,河水倒灌千里。而你彻夜漂流不死,不能算是我的功劳。要谢,就谢玉水神君,清河老爷罢。”
乔明辉回首望河,摒去那粼粼波光,模糊映着自家身影,却又些许相异。他正身对水一拜,便觉双腿忽有了力量,仿佛真得神祝:“明辉谢过神君、老爷,他日若是收回残身,也决无半点的怨言。”郭恕忙抓他起身,推着他走过河滩,直至第一颗大槐树下,方道:“好后生,话休说得太满。神君娘娘法力无边,恩泽以外,也不是好相与的。今日你许她一命,来日真要收回怎办?”
原来水神所辖区域,乃八方水道四方河海,各随水而延,至乔木而止。他二人在此叙话,能不叫神君听见。乔明辉笑道:“那又如何。大丈夫一诺千金,一言九鼎。口舌之迹,虽死不隐。我为兵家男儿,更当如是。况且人生在世,哪个无恩仇还报,她若要取,也须待我了解此生孽缘。”
清河荡漾,沙搅泥沉。二人相跟离去,那一株大槐树却变换形状,沙丘似地坍塌,缩成一个二尺高冠、三尺灰须、五尺短身的老儿。他衣袍肥大,两只枯干手臂细若树杈,慢慢地抱到一处,向着河水行礼:
“娘娘可听到了。”
涟漪圈圈扩散,中心腾起水花,接着化作涌泉。方才浮起之泥沙迅速向四周退去,反补进去至澄至澈、空若无物的净水。
她衣裙柔软,抱膝坐于净水楼台之中。水墙徐徐褪去,射神光如玉,露神颜胜雪,好似莲花开。
“虽无乔木划界,可他本就姓乔,亦能隔断本宫神觉——不如你来说说?”
“卑职不敢。”清河老爷佝身低头,丝毫不敢对上玉水神君目光,“其言甚妄,了无敬意。”
神君侧躺水台之中,一手支着下巴,状若无聊,而目有清明。
“小清河,你尽管说就是。本宫也是受命救他,谈不上什么怨愤。本宫只是好奇,这样一个小子,是怎么引起‘他’······”说到此处,玉水神君忽然吃痛,立觉双腿僵硬,层层鳞起,正在化为鲛尾。
热海之北与大辰接壤者,南海也。南海有鲛人,寿凡人十倍。男者聪慧勇猛,而争杀不绝。女者活泼美丽,却不废织绩。喜作歌,而声极悲怮。常为泣,则泪落成珠。
玉水神君的眼角正滚落颗颗珍珠,各如黄豆大小,于市能值千金。
“我错了,我错了。”
一道霹雳落下,炸起水花万千。水镜楼台崩成碎末,令神君跌落河中。倒不必担心此刻丑态,因为清河老爷与周遭一切生灵,都被无形伟力碾碎,乃至不见烟灰。
“我不该问。”鳞已满覆膝盖。
“我狂妄。”鳞已没过腰身。
她不想变回普通鲛人,去过那种暗无天日,寂寞难耐的日子。更不愿时刻担惊受怕,恐落入王侯之手,作箧中歌舞妓,作墓中灯油脂。
“我绝不该提‘您’。”
神君心头一松,那股无形伟力骤然撤去,为其搅动的水波顷刻止息。那些消失的鱼虾蛇蟹突然环绕身边,复眼成万成千,俱盯着她的脸。
鱼鳞片片脱落,毫无痛苦,毫无喜悦。她修长美丽的双脚化形回来,可她仍紧紧并拢之,故作鱼人之态,在水中上下摇摆,意图得到谁的喜欢。那些鱼虾蛇蟹见到此景,古怪地裂开大嘴,露出可谓奇异的笑容,接着四散游开。
天下之大,若之玉水,不过一溪。
她好委屈,是女儿相思,为情郎所负的委屈。她不记得作为鲛人出生的日子,却对八百年前的某天刻骨铭心。玉旒遮住他的脸,她却知道每一根睫毛的排列。他在玉水神宫住了一宵,微醺之间,用唇吻过她的脚。
“那是鱼的尾巴,有鱼腥味。”她哭着倒入他怀中。
“你不是鱼,你是朕的女人。”他道,“谁嫌恶你的脚,朕就砍去谁的脚。谁觊觎你的眼泪,朕就让谁举族垂泪。谁嘲笑你织绡,朕就罚谁昼夜织布,直至布能填满整个玉水。”
飞升前的最后一夜,他远弃皇宫,顺水而来与她私会。她很感动,可是不能随他上去,只能替他值守,这滚滚一江之水。
“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姬寻笑道,“神君娘娘,替朕守着吧。百姓爱你,终将胜过爱我。”
姬寻说:“朕在天界也会看着你。若有神相欺于你,朕必不容之,除非朕已身死。”
他还说:“哪怕真是你犯了错,也由为夫承担。天雷要劈,先落至为夫头上。”
她好甜蜜。她以为那才是开头,没想着那已是结局。
大道之争激烈如雷火,天地为局众生皆棋子。问天伐道,真有那般容易?三界无量众生,不知谁能答复此题,只道姬寻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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