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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弟,你是当真的,没开玩笑?”
从紫葡萄那里出来以后,剑齿虎跟着漂亮男孩回到了他所住的库房杂间,一路无话。直到他俩开始动手整理地铺旁成箱的杂物时,漂亮男孩这才又打开了话匣子。大狮子的表情惊愕,显是对于方才剑齿虎在房间内做出的决定仍是难以置信。
“没开玩笑。”剑齿虎在给予了肯定的答案后,又不禁长叹了一口气,“对不起,漂亮哥,我知道跟着你肯定是一条很好的道路的啦,但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请见谅,我不是对你不满的啦,而是对其他人,对这个时代,有点失望……”
“失望?你是说那些尔虞我诈吗?”回想起在动物园门口和剑齿虎的那番对话,漂亮男孩终于幡然醒悟。
剑齿虎回以沉默,他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低着头继续整理着角落的杂物。他知道,漂亮男孩他们对自己并不差,自己此番的决定,颇有些过河拆桥的嫌疑,属实不怎么厚道。但他已经够累了,与新生代动物们相处这段时间所体验到的秋草人情、世态炎凉是一方面,父亲之前对自己所说的那些话更是最强有力的助推。
他清楚那些为自由而战的生灵们的难能可贵,也钦佩他们的坚强与勇敢,但是他清楚他不一样。他只是一只普通的剑齿虎,甚至到现在连名字都没有,在铺天盖地的时代浪潮之下,他这颗毫无荣誉感可言的小水滴又有何价值呢?
与其违背本心被裹挟向未知,倒不如主动掌握自己的命运,回归最初的梦想。
“行吧,我理解。”良久,漂亮男孩缓缓点了点头,“等我们回到了保护区,你就先跟我和小紫去恩戈罗格城的救亡组织大本营复命,在柳瓦夫人跟前汇报工作——呃,虽然她老人家只是组织的名义领袖,并无多少实权,但是相应的流程还是得按规矩走上一圈的。等忙完这一切,你就算是彻底自由了——留也罢,走也罢,我们都不会干涉你的任何选择。”
“谢谢,谢谢漂亮哥。”剑齿虎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是麻木地重复着谢谢。
“没事,兄弟一场,也是应该的……咦,这是什么东西?”
“啥的啦?”待剑齿虎抬头望去时,发现漂亮男孩正从一箱杂物中艰难地抽出一小盒东西。漂亮男孩当着他的面打开,却是一张薄薄的、圆圆的物事,背面光滑如镜,正面则画着一众动物的群像,上方横跨着四个大字。“灭……灭绝动物?”这几个字不难,就连才学习通用语没多长时间的剑齿虎都能准确地读出来。
漂亮男孩又重复着读了一遍,只不过他读的不是标题,而是标题下方的署名——“江狼豺尽?”他反复确认了几次,表情看上去有些难以置信,“这……这玩意儿是真实存在的?”
“那是什么?”剑齿虎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是一张VCD光碟,可以存储一些视频或数据,看起来应该有些年份了……至于‘江狼豺尽’,则是我们这个世界里流传甚广的一个都市传说。”漂亮男孩细细摩挲着光碟表面的字迹,久久不愿放下,“据说,我们这批有智慧的生灵,并不是与人类首次接触与交往的异族。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曾经出现过很多鬼怪传说,不少人都认为,这些都是在自然演化中意外获得人形态的动物。东方的狐妖、青白蛇、猴王,西方的狼外婆、人熊和美人鱼,大抵都与这相关……更有甚者认为,人类历史上很多伟大的角色,其实都是隐藏了身份的动物,他们以人形态融入进了人类社会,甚至能以一己之力改变历史的走向。”
“哦?那这又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的啦?”
“到了近现代以后,人类世界开始大范围地出现了不少为动物发声的群体,他们奔走相告,呼吁人类停止对动物栖息地的破坏与杀戮,并推动了人类高层成立现今的保护区。其中的不少人汇集起来,在今天的江都成立了这个名叫‘江狼豺尽’的组织,充当人类社会与保护区动物之间的沟通桥梁,并不遗余力地输出各类文学、影视等内容,向人类宣传保护动物的重要性。就这样过了很久,有人类惊讶地发现——‘江狼豺尽’的组织内部,大部分的成员竟然都是人形态下的动物,他们以一己之力,推动了保护区动物社会的成立,并彻底改变了人类文明的现状……”
“那后来呢?”
“后来?呵呵,当时人类社会和保护区已然交恶,人类高层根本不可能允许这种‘毒瘤’存在,‘江狼豺尽’很快就被取缔了,大部分骨干成员就此下落不明,应该是都被秘密处决了,有关他们的文献记录与资料也被销毁,只有少部分留存于世……对了,据说汤普森·西顿博士在冬眠之前就已经是这个组织的成员了,所以他后来被迫害致死也是在情理之中了。我本来也以为这只是个都市传说,没想到……居然是真的,这个光碟应该就是当初这个组织遗留下来的部分作品。”
“啊哈,若是真像你说的,那这玩意儿可真是稀世珍宝的啦……话说留存了这么久,会不会坏了啊?”
“应该没问题,我试试……诶,正好这里还有个配套的放映机。”正说间,漂亮男孩又从箱子里翻出来VCD影碟机、投影机以及几团电线,经过一阵忙活后,他关掉了房间的灯,光碟存储的内容顺利投影到了床对面的墙壁上——黑色的背景与白色的字体,《灭绝动物历史年表》,江狼豺尽制作。
“找不到幕布,也没有外放的音响,咱将就着看一下吧。”漂亮男孩拿出了吃剩的爆米花,拉着剑齿虎坐到了床榻上,一起看起了片子。
投影出来的画面是黑白的,受光线波动,字体也有些模糊、扭曲,再加上没有声音,视频整体显得格外诡异与魔幻。刚开始的内容是更新世末大灭绝,现代人类崛起,大批冰期动物消亡,其中不乏一些熟悉的名字——猛犸、恐狼、残暴狮、短面熊,以及……刃齿虎。当看到自己种族的名字在眼前一闪而过时,剑齿虎的心就像画面里逐渐消融的冰盖一样,瞬间萎缩了下去。
他当然不知道的,如此惨烈的灭绝事件,对于整个视频来说却只一个微不足道的开端。
全新世开始,并延续至今。
亚美利加乳齿象、土著马、大角鹿、真猛犸,这些存活过大灭绝的旧时代残党,依旧没能逃脱灭绝的命运,而与之相对的,却是人类文明的高歌猛进——农业革命、新石器时代、文明古国、信史时代……
当时间转入公元后,自AD100年的欧罗巴狮开始,动物灭绝的速度突然大大加快,原本几百年才能灭绝一种动物,现在每隔几十年便能诞生新的牺牲者——居维象、昌黎鳄、马达加斯加河马、巨狐猴……而当时间进入近一千年的十五世纪时,伴随着人类发现新大陆的壮举,灭绝动物的出现频率又大大加快了,圣赫勒拿鸽、哈斯特雕、原牛、渡渡鸟、象鸟……灭绝事件出现的地区不再仅仅局限于旧大陆,生灵的鲜血逐渐蔓延到了周边的诸多岛屿,以及新发现的新大陆,而且与之前绝大部分因自然原因而消亡的动物不同,新出现的绝大多数名字都已经定性——因人类的捕杀与破坏而灭绝。
仅仅单独的一个物种,就能改变整个自然的现状,甚至灭绝这么多物种?剑齿虎惊讶不已,他更想不到的是,后面还有更多令他吃惊的地方。
1768年,大海牛,被人类发现后不到三十年便被屠戮殆尽。
1799年,蓝马羚,殖民者为了开垦农地而将他们赶尽杀绝。
1844年,大海雀,最后一对大海雀夫妇在孵蛋期间被杀死。
1860年,斑驴,人们为了获得斑驴的皮毛而进行大量猎杀。
名字的出现越来越频繁,时间间隔从十几年、几年、最后到了每年都有的情况。望着开普狮和阿特拉斯棕熊冰冷的标本,他只感冷汗直冒,忍不住询问起漂亮男孩还剩多长时间,得到的回复却是视频进度才刚过三分之一。
伴随着19世纪中后期的科技革命,人类的生产力得到了进一步提升,人口激增,污染加剧,而相应的,物种灭绝的速度也大大加快了,从每年一起,甚至逐渐发展到了每年数起甚至数十起。
1875年,福兰克狼灭绝。1876年,欧罗巴野马灭绝。1878年,拉布拉多鸭灭绝。1880年,海貂灭绝。1889年,北海道狼灭绝。1903年,麦克礼鼠灭绝。1905年,本州狼灭绝。
1914年,人类开始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同年,曾经拥有超过五十亿种群、被称为“永不会灭绝”的旅鸽灭绝。次年,基奈山狼灭绝,望着最后一对夫妻狼携带着幼狼坠落山崖的无声画面,剑齿虎仿佛能听到,他们最后时刻发出的绝望哀嚎……
1922年,巴巴里狮灭绝。1925年,高加索野牛灭绝。1932年,熊氏鹿灭绝。1936年,袋狼灭绝。1937年,巴厘虎灭绝。
1939-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先后有60个国家和地区、20亿以上的人口被卷入战争,共计7000万人死亡,超过一亿人受伤,却无人统计在此期间又有多少受到战争波及的动物消亡。
仅1940年,小兔形袋狸灭绝、荒漠袋狸灭绝、加那利黑蛎鹬灭绝、爪哇麦鸡灭绝、尖吻白鲑灭绝。就在这一年,战火从大陆波及到了海洋,原本与世隔离的威克岛沦为了两个大国的战场,登陆岛上的双方士兵在后勤短缺的情况下纷纷捕杀秧鸡为食,当战争结束后,身为原住民的威克岛秧鸡再无踪迹。
战争结束后,物种灭绝依旧没有终止。1948年,印地猎豹灭绝。1948年,莱芒湖白鲑灭绝。1952年,加勒比僧海豹灭绝。即便是人类在1961年成功进入太空以后,大地之上的杀戮依旧未曾停止。1972年,夷洲云豹灭绝。1972年,阿尔特虎灭绝。1974年,倭海狮灭绝。1980年,爪哇虎灭绝。
2002年,人类已知最后一只白鱀豚“琪琪”去世。2006年,三江大坝全面竣工,为人类带来巨量经济利益的同时,也彻底破坏了所在水域的生境。
人类似乎也曾做出过努力。2009年,他们提取了已灭绝的比利牛斯山羊的DNA,成功克隆出一只幼羊,不过由于技术局限,这只幼羊只存活了7分钟。于是——比利牛斯山羊,这种倒霉的动物,成为了唯一一个灭绝了两次的物种。这也侧面印证了视频开头冰冷可怕的预言:已灭绝的动物,绝无可能再复活,即便可以恢复个体,也无法恢复整个种群已遗失的基因多样性。
2019年,人类学者在研究近百年前的鲨鱼标本中的DNA基因时,竟意外确定了一个新的鲨鱼物种,可由于迄今为止再也没有发现这个物种的存活个体,于是在次年,这种被命名为逝绝真鲨的物种被宣告灭绝。这看起来确实是一个充满灰色幽默的故事,但很明显,无论是剑齿虎还是漂亮男孩,都再也笑不出来了。
灭绝动物历史年表戛然而止于2022年8月,这也是视频制作的时间。就在同年,华夏白鲟灭绝。
当然,这并不代表从此就再无灭绝动物了。虽然保护区在视频创作的数十年后已筹建启动,但保护区所能庇护的终究只是占少数的哺乳动物以及鸟类, 广大爬行类、两栖类、鱼类、昆虫并未包括在内,更多物种就像视频中的那种鲨鱼一样,还没等到人类发现并记录,就已经永远地消失在历史长河的深处了。
“唉,这个视频也太沉重了吧……”重新开灯后,漂亮男孩叹了口气,又从装满杂物的箱子里掏起光碟来,“我之前听说,江狼豺尽做出来的视频大部分都是很诙谐幽默的啊,怎么会弄出来个这玩意儿……我们再换个碟看吧,换点让人看了开心的内容……嗯,这些怎么样,《沈石溪到底做错了什么》《吐槽狼图腾》《小河的悲剧绝非个例》?或者再看看填词翻唱的,《用一首歌唱完属于沈石溪的回忆》《南方巨兽龙对侏罗纪世界3的控诉》?”
剑齿虎默然无声。坐在床边的他悄然闭上了双眼,几乎撕裂视网膜的血痕自无尽的黑暗中再次出现,但与之前不同的是,他还看到了很多眼睛。无数的眼眸自黑暗深处浮现,穿过过往的岁月与云烟,直直射入他的心底。都是这个世界昔日里消亡生灵的眼睛。巴巴里狮、袋狼、阿尔特虎、白鱀豚、逝绝真鲨、旅鸽、昌黎鳄……在一众冰期动物的眼眸中,他看到了同类。几乎与此同时,父亲的声音再次响起,盖过了一旁漂亮男孩翻找光碟的细碎声响——
这并不代表着结束,而只是一切的开始。生灵唯有在恐惧时方能勇敢。你从未试过,又如何知晓——飞翔,起源于坠落。
他悄然握紧了双拳。或许,正是在此刻,他的观念已然发生了改变。
没有牺牲,何谈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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