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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老爷子,您这话我可不敢苟同。要按您这说法,那京城的庄馆还要什么招牌匾额啊?都挂酒葫芦得了。再说了,您这也是老年间的讲究啊。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谁还知道这些啊?就您这店名,不写明白了,年轻人可看懂,只有上岁数的人才能看懂。咱开买卖,您也不能光指着上岁数的人光临啊?所以我觉得,您起码还得来块儿招牌,有个字号才行啊。”
哪知道,他的质疑仍旧是让康术德给全盘否定了,反而更落了一个自取其辱的下场啊。
“你给我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不懂不要紧,就怕你这样自作聪明的主儿硬要冒充行家的。我还告诉你,我和张师傅开这小店儿本身就为了解闷儿玩,没打算挣多少钱。我们要的就是上岁数的人来光顾,能陪我们说说话,聊聊天儿。我们又何必要招呼来一堆小字辈儿,伺候他们吃喝呀?年轻人看不懂最好。看得懂也来,那还麻烦呢。再折说了,这京城的店铺,做买卖有规矩,你不能乱规矩。这招牌和幌子干嘛用的?谁都知道是招揽主顾的。可他们有什么区别,怎么个用法,都有讲究、用现在的话说是具有科学性,你要乱来可不行。哎,对了……我……我记着是跟你说过庄馆区别的。怎么着?教给你的事儿全就酒喝了,就饭吃了。我是跟你白费吐沫了。是不是?”
宁卫民此时被康术德越发提起了兴趣,生怕老爷子没了谈兴。
于是赶紧改变态度,口风变软,又放低身段儿,软磨硬泡上了。
“哎哟喂,合着您就是要用这幌子来做精准定位,筛选自己属意的顾客群啊。高,您这手儿实在是高!可您的用意我不知道啊,我就是好心,怕您的买卖清澹。至于您告诉我的事儿啊,我可记得明白着呢。这庄馆从上往下数,依次是饭庄、酒楼、饭馆、饭铺、饭摊儿是不是?他们还各有标准和经营方式,我都记得的。可问题是,字号招牌上的事儿,您还真没跟我说过,这不知者不罪呀。要不您就给我好好讲讲呗,也免得今后徒弟我在别人面前露了怯啊。”
没人能比这师徒俩更了解彼此的秉性了。
康术德见宁卫民真是虚心求教。
耳根子一顺,心里再一舒坦,他也犯不上藏着掖着。
反正开店他也是为了聊天嘛,那跟谁聊不是聊啊。
他寻思自己肚子里这点玩意,留着也没多大用了。
要掏给徒弟,或许还能让这小子领悟点什么。
于是也就扯开了话匣子,索性就在外边对着这红酒葫芦,给宁卫民好好上了一课。
“想听啊?想听我就说说。在咱们京城,你要问起招牌幌子,其实细数起来种类可就多了。字号、幌子、招牌、牌匾、抱柱、楹联,全在其列。而且各行各业,各有不同,样式也是千奇百怪,什么新鲜的玩意都有。像药铺的爱用膏药样式的,理发的爱用转幌,旅馆在外头必得按玻璃电气灯,这就叫行业属性。三百六十行,一行有一行的特点。每天一清早儿,任何买卖铺户开门第一件事就是,下板儿,挂幌子。”
“为什么会这样呢?说白了,纯粹是它的用处决定的,它相当于现在的户外广告啊。你想啊,真正繁华的街市,那都鳞次栉比地矗立着大小不一、各色各样的商店。为了招揽生意,让人记住自己,下回再来。那招牌幌子当然就得明显啊。所以过去的各行各业店家们无不是拿出了看家本事,在招牌、幌子上下功夫。有的粉壁书写,有的木刻,有的铜铸,或悬木罂,或悬锡盏,缀以流苏。是一个比一个鲜艳,一个比一个有料。”
“可还别看花样再多,但因为约定俗成的规律自有其合理性,顾客不会认错。各个买卖行里的商家,更是绝对错不了也乱不了。不管愿意不愿意,谁都必须遵照着行业特性和买卖的规模来安排招牌和幌子。”
“你既然知道庄馆的区别,那我还以庄馆来举例吧。你刚说过的,规模从大到小排,饭庄、酒楼、饭馆、饭铺、饭摊儿。一般来讲,像能有正经热炒的地方,幌子形式是比较统一的。几乎所有的堂、楼、居,门前上方全都固定扁铁伸出房檐,前端向上卷成数朵花形,其向下弯二尺处挂上两块或四块木牌。汉民的是漆黑或红色地,浮凋立体金漆字,牌下坠红布条。清真的漆黑地金字,下系蓝布条。这就是庄馆行的幌子,绝不会走样。”
“而最大的区别其实是在招牌的规模和字样上。如堂字号饭庄,招牌最多,材质最好,下坠流苏,上刻‘喜庆宴会’‘专应外会’‘川鲁大菜’或‘南北全席’等字样。要是酒楼招牌就要少一些,字样也变成了‘喜庆宴会’‘应时小卖’‘随意便酌’、‘四时佳肴’等。要是到了‘居’,那就多半成了以招牌菜为主的字样了,招牌下头也换了红色幌绸。”
“再往下一等呢,就是‘二荤铺’了。这些小店门匾上也有名儿,可连‘居’都称不上,也就叫个什么‘河柳深处’、‘千里香’、‘海天春’之类的。不过相应的,门首悬挂的幌子就开始变得有意思了。通常都用布的,其形如幡,中间一条宽约八寸,白心蓝边,两旁各有一宽约三寸的窄条,均长约二尺余,白心中书诗四句,‘太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每挂一句,一共四挂,越能吹越好。”
“那再往下就是没名儿没字号酒馆饭铺了。可幌子也就更绝了。就像这酒葫芦,就是过去的通例。甚至你还可以满可以发挥想象力,弄出些别出心裁的来。像卖烤肉的吊个羊腿,卖包子挂个蒸笼,甚至善做鱼菜的门口吊条铜鱼的。只要和买卖内容相关,能够吸引人目光就够了。有字儿没字儿根本无所谓。”
“为什么呢?其实从上到下这么一排列,道理已经很明白了。首先大店铺的门面够大啊,能通过字号、幌子、招牌、牌匾、抱柱、楹联,综合性全方位的宣传介绍自己。小铺子经营种类少,要不了那么多招牌和幌子。门面也小,相摆也摆不开。”
“而且大商号注重的排场和庄重感,越守规矩,越懂规矩,客人越信任。小铺子却恰恰相反,由于门面狭小,很容易被人忽略,为了突出自己的存在,就必得下另类心思,弄得惹人瞩目。就像花市的‘大烟袋锅子’(天合成烟袋铺),和鲜鱼口的‘黑猴儿’毡帽店(杨小泉毡帽),全京城的人几乎都知道,可就是没几个人能说出店铺本名来的。这就是典型的例子,靠幌子扬名的小铺子。”
“最后还有一个最关键的原因。那就是主顾也分层次高低。过去,不是人人都认字儿的。大商家主要做阔主儿买卖,客人有文化的多。而小铺子是给穷老百姓开的,客人层次低,好多人都是睁眼瞎。所以小铺子弄招牌给谁看啊?没必要。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话到这里宁卫民算是听得差不多了。
他实在不能不在心中默叹一声,这过去做买卖可真是处处讲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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