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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硬的土质是黄土高原地表的主要成分,也是让窑洞成为当地最经典房屋的主要原因。人们先在厚厚高高的土墙里打出一个高约三米的大洞,洞口挖出一门一窗两个空子,门上挂条布门帘,窗户处则安上木头架子,从里侧糊上一层麻纸,家的造型便基本完毕。
窑洞里会用土石砌一个大炕,炕的核心会做一个小小的中空通道,上面仍然用砖石泥土封住。这炕中通道的一头连着屋里的炉灶,另一头直接延伸到房子外侧的墙壁里,顺着墙壁中专门预留的通道直达窑顶,顶端则安装一个朝天的烟囱。等到屋中炉火一生,烟气便会通过炕里的通道冲到窑外的烟囱,继而散去。如此一来,做饭的同时,整个屋子也被炕烘的温暖无比。
由于窑洞大多打在土墙里面,因此早先的很多房子并没有屋顶,烟囱都是安装在窗户最上方专门预留的小圆洞里。炉子里烧火的时候,煤烟会顺着烟囱飘到院中,再随风飘散。
为了防止家中四周的泥土脱落,人们会把旧报纸、塑料布等挨个贴到墙上,或者用钉子把废弃的大块布料钉上去。炕上会先铺两层最简单的薄草席,最上面铺一层厚油布。女主人每日都会把油布擦得干净清爽,这样一家人便可以随时随地坐卧于炕上。炕上靠墙的一面会挖一个高约一米、深约几十公分的拱形小洞——被窑。被窑口同样挂一个薄薄的小布帘,被褥等一应寝具平时就收纳在里面。
白天家里来客时,主人会把小方桌搬到炕上,人们围着桌子一边闲聊一边喝些粗茶。待客人走后,主人用抹布把油布一擦,炕面便会再次恢复干净清爽。晚上只需把油布简单擦拭一遍,再把被窑里的被褥拿出来铺上,就可以钻进去享受香甜的美梦。
新中国成立后,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逐渐提高,土窑洞慢慢进化成了砖窑洞。有条件的家庭会提前买好砖块,请十来个能手给自己圈窑。这些盖房之人大多来自外省,当地人管叫“流串”,字里话外难免多带贬义。随着越来越多的老百姓开始圈砖窑,加上煤矿等诸多场所的用工需求,活跃在农村里的“流串”人数越来越多。到何朵出生的时候,老泉村已经有将近五分之一的人是常住这里打工的流串。
流串对生活条件的要求很低,只要能够遮风挡雨,哪怕是个牛棚草厦他们也能委身居住。何朵见过几次流串们住的地方,不仅外面破烂不堪,连屋里都是乱七八糟。由于住所都很小,七八个流串不分男女统一住在拥挤的炕上,屋子里往往只有一个破木桌和几个小凳子,流串们的衣物都是放在各种编织袋中,再随意地堆在地上。
老泉村虽然不算富裕,但相较于这些流串而言却已是天差地别。因此农民们鲜少看得起流串,日常唠嗑打趣时经常会拿流串开涮。
甲:“你看你这邋遢样,还不如流串!”
乙:“可不是?!不算话了,要去当流串了!”
张三:“啧啧,打扮的花艳艳的,去勾引流串啊?”
李四:“哼,去勾引你家老汉的,你可堵严实点儿!”
丙::“别乱跑,到妈这儿来,小心被流串抱走了!”
丁:“不好好学习,将来长大了当流串!”
孩子:“妈,小泉子骂我,说我是流串!”
母亲:“他才是流串,他全家都是流串!”
砖窑和土窑的相同点是都要靠着厚实的山墙建造,区别则是土窑要把墙挖出人可以住的大洞,而砖窑则要先用石头打好地基,再用砖石顺着地基搭建房屋,这样建起来的屋子便有了真正的房顶。房顶上会盖上一层厚约一米的黄土,屋主人闲来无事时便会优哉游哉踱步屋顶,脚下踢着几百斤重的滚石来回碾压,如此土层便会越来越硬,房顶便可以抵挡雨水的渗透。
再往后砖窑里开始讲究用钢筋打屋架,这样房梁便会更加结实。家里的炕、炉子也都纷纷改由砖块砌成,就连院子也陆续从土院升级到砖院。砖窑的基础造型虽然出自窑洞,外表却已清爽了很多,砖块的材料也使得房子更加干净整洁。再到后期,砖窑的造型变得越发时尚,人们开始陆续给自家房子贴瓷砖、砌水泥、刷洋灰,而窗户也从最开始的小木格加窗户纸,进化到后来的大方格玻璃窗,甚至是大块玻璃做的推拉式窗户。
何胜军家最早住的就是传统大土炕,何朵幼时最喜欢钻到墙上的被窑里,抱着一堆被褥自娱自乐。偶有女人们抱着孩子前来串门,那些穿着开裆裤的小屁孩不小心尿到炕上时,许娇兰会用抹布擦拭几遍,油布便重新铮亮洁净。
等到何朵五六岁时,何胜军把家里的土炕拆掉,换成了时兴的大木床。那时的床基本都是请附近村里的木匠打造,所用的木头也是农民家自己种了十几年的大树。农村的树和人一样长的随意,只需拿个树苗在山里或田边随意走走,看到哪块地方舒服顺眼就种下去,最多浇上几次水,等树苗抽出新的嫩芽时,就只需慢慢等待大自然阳光雨露的滋养了。
每到过年时,何胜军夫妇就要把上一年的窗户纸撕掉,将面粉熬成浆糊,用稻谷杆扎成的刷子把浆糊刷在窗格上,再重新贴上新买的窗户纸。洁白光溜的新麻纸立刻衬的家里光鲜清亮,加上门口和墙壁上贴的大红对联,新年的氛围呼之欲出。再往后铮亮的玻璃窗陆续进入家家户户的宅院,那时候何朵过年前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和姐姐一遍遍擦玻璃。
整个老何家都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房屋也是一整排齐刷刷的砖窑。砖窑一共六孔,最西边两孔是何胜军一家住,中间两孔由何胜军的父母和三弟何胜华居住,最东面的两孔则是何胜军二弟何胜利家。一大家子共计十几口人同住在一个大院,每天都热闹非凡。
何胜军近十年来最大的一笔收入,便是卖掉砖窑的钱。买他砖窑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三弟何胜华。由于老何家经济条件整体都不宽裕,何胜华迟迟没有足够的钱圈窑,以至于结婚也比同龄人晚了两三年。后来还是何老爷子提了建议,让大儿子把房子卖给老三,这样价格不至于太高,给老三省钱的同时,老大也有了一定的收入,最终还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何胜军着急用钱,多年来的亏空让他早已难从村民手中借到新的资金。相对而言,卖房的确是来钱最快的办法。于是简单和妻子商量了下,便同意了。
房子交割的过渡期里,何胜军先腾出靠中间的一孔窑给弟弟和新过门的弟媳住,自己一家则集中住在最西边那孔。虽然暂时没有搬走,房子的改造却还要继续,于是一家人一边住在里面,一边由着弟弟拆窗户修葺门面。有那么一段时间,卧室的窗户一直只有窗格没有玻璃,日常遮挡的用具只是一大块淘汰下来的旧床罩。床罩用密密麻麻的大头钉固定在窗户上,虽然难看且无法移动,白天黑夜都一个样子,至少起到了遮挡效果。
许娇兰:“你看你敲的这个丑嘛,纸垫都歪到哪里了!”
何胜军:“斜着才好看么,全都方方正正的有啥意思!”
何胜军:“女儿,再给我几个钉子,这儿有点硬,得多钉几个。”
何朵赶紧给父亲递了一捧大头钉,还有母亲用烟盒裁剪的小方纸。小方纸块垫在钉子和布帘的中间,会加大窗帘的固定效果。
许娇兰:“不行,这儿忒高了,这几个你钉。”
白天里爸妈拿着锤头叮叮当当固定旧窗帘的热闹画面,很多年后依然会时不时冒入何朵的脑海。
冬季的一个深夜,何朵一家在酣睡中被院子里骂骂咧咧的吼叫声惊醒。那时何朵还太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有一群人在窗外推推搡搡,其中一个很熟悉的嗓音一直在不断地冲屋内嘶吼。那人一边骂着她听不明白的词,一边疯狂撕扯她家的窗帘,旁边还有其他人拉扯劝架的声音。
何胜军和许娇兰先是惊起,对着窗外小声询问了两句,便不再吭声,而是默默坐在床上,全程甚至连灯都没有开。
“挨炮子的,*你*的,活的不耐烦了!的,我眼皮不用动就能整死你!让你有个人样的活到今天是老子懒得理你!我*你先人的,你跪下给我舔鞋底我都不要!卖瘪的,穷你*的……”
竟是他们家最大的债主刘国富的声音。何朵听不懂对方骂的是什么,但知道是非常恶毒的字眼。
“妈,他骂啥里?”何朵小声地问道。
“闭嘴!宁(安静)着吧你!”何文狠狠地斥责了妹妹一句。本来现在全家人就已经很揪心了,这丫头还天真烂漫地问话,何文自是没什么好气。
好容易被爸妈钉好的窗帘,如今被刘国富野蛮地扯破了好几个口子,看上去甚是凄凉。后来还是何老爷子和何老太太出来劝诫了一番,刘国富才逐渐消停,人群也拥绕着他陆续散去。
何胜军不语,躺下来蒙起被子继续睡觉。许娇兰气的捶胸顿足,看到丈夫这副窝囊样,越发怒火中烧,一把掀开丈夫的被子就大骂起来:
“睡,睡,睡!还有脸睡,睡*吧你!”
何胜军心里何尝不郁闷,本想息事宁人,妻子却偏喋喋不休不依不饶,惹得他勃然大怒:“吵!往死了吵!麻烦么你!”
“真有脸跟我吵,刚才你的嗓门去哪儿了?窝囊死了,窝囊死了啊,我这辈子跟着你!”许娇兰大喊道。
两人噼里啪啦吵了个不休,最终还是何胜军偃旗息鼓,不管妻子怎么踢打哭闹,始终闷声不吭不再搭理,许娇兰方才哀哀戚戚地结束了争吵。
这一夜,除了三个孩子,夫妻俩都是默默躺着,睁着眼睛从天黑挨到天亮。
这还是在何朵七八岁的时候,那时何文已经快初中毕业,人事已经懂了不少。但除了憋在心里暗暗生气,何文几乎从不与他人交流。自从父亲破产时起,她便见够了身边的世态炎凉。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什么也改变不了,干脆便不问不看,一门心思上学,把愤恨都投入到对学习的期待上。因此一到上学时间,何文就会背着馍篮头也不回的离去。何朵本想问问姐姐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看到她那一脸的冷峻,也不得不敬而远之。
就是在这个夜晚,何朵第一次对一个人生出厌恶甚至憎恨的情绪。似她这般毫无存在感的孩子,除了每次看到刘国富时撅起嘴昂首挺胸扬长而过,也没有更好的方式去表达情绪。
然而令她意外的是,明明夜深时双方还恨得不共戴天,可当太阳再次照亮整个山坡,爸妈再见刘国富时,却都风平浪静笑脸相迎,那些日常里鸡毛蒜皮的寒暄竟一个没少。而刘国富也好像没事人一样,淡淡地回应一下,然后该做什么做什么。彼此的相处分外和谐,就好像那天夜里的惊变只是虚梦一场。
“爸,我们到底欠老叔家多少钱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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