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骄阳似火，万里无云，正是屏州城一年最热的时候。
位于市南的新屏科技园，一座座写字楼都被热浪封印。午饭过后，偌大的园区不见人影，正是打工人难得的小憩时间。但在科技园南端的锦程大厦外，三个年轻人正依偎在大楼北侧的阴凉里抽烟，偶尔吹过一丝凉风，将三人烟头上的烟混到一起，吹向远方。
这三人是利仁电子有限公司屏州分公司的员工，他们的办公地点在锦程大厦南配楼的顶层，因为公司最近开始实施降本增效措施，办公室空调在所有非工作时段都被关闭，于是每到中午这个时候，利仁电子的员工便三三两两地散落在餐厅、便利店、咖啡馆等有冷气开放的地方。运营部的实习生齐云骁则拉着他的两个好朋友伍仕安和陆少洋来到大厦北侧的阴凉处避难。“吃完饭老地方见，跟你们说个秘密”，这是伍仕安和陆少洋在午饭时收到的齐云骁发来的消息。
于是伍仕安和陆少洋吃完饭便来到大厦北侧，齐云骁正在这里打电话，见他们过来后，马上从兜里掏出烟，然后侧头将手机夹在左肩上，他身材偏胖，圆圆的脑袋微微倾斜便能将手机稳稳地夹住，接着从烟盒里抽出两支烟发给伍仕安和陆少洋，自己也拿了一支叼在嘴里，然后将烟盒放回口袋，再从里面摸出打火机给二人点上，在准备给自己点烟时，突然又将嘴里的烟取出，面露愁色，对着电话说道：“好的，下午上班前发给您！”挂断电话后，看着伍仕安和陆少洋关切的眼神，齐云骁苦笑道：“早上绩效会的会议纪要，老邱开始催了。”
在利仁电子屏州分公司，所有大大小小的会议都会要求运营部参加，倒不是跟他们部门有多大关系，只是为了最后让他们出个会议纪要。
运营部原先有四人，后来有的申请调岗，有的辞职，结果到去年年底只剩下部门经理老邱一人，而岁末年初大大小小的会议不断，会议室一度成为老邱的办公室，各种会议从早开到晚，老邱便在会议室从早坐到晚。
今年七月份校招生入职时，老邱硬是软磨硬泡地为运营部争取到一个名额，便是齐云骁。这样一来，齐云骁就代替老邱成了会议室的常客，每次开完会后的会议纪要，自然而然就落到他的头上。这让他很是头疼，因为他才刚毕业，公司的业务模式、各种专业术语、规章制度都还没搞明白，所以写出来的会议纪要经常出现各种大大小小的错误。而老邱又是一个要求非常严格的领导，刚开始还能耐心地挑出齐云骁的错误，指导他修改，后来事情一多，他有时便亲自上阵，这样一来抱怨声就多了起来，齐云骁跟他一个办公室，常常听他阴阳怪气地对着电脑屏幕边敲字边抱怨：
“市场部的工作目标怎么安到生产部头上了？”
“都说了多少回了，把领导对运营部的要求写到最后！你写到第一条，下次开会首当其冲！”
“领导还以为我问他要了个宝贝，哎，现在的大学生水平不如以前了！”
……
齐云骁坐在他对面，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好在后来某次写会议纪要时认识了市场拓展部的伍仕安，伍仕安又介绍他跟自己最好的朋友——生产部的陆少洋——认识，两人给了齐云骁很多帮助，于是在这之后每次写完会议纪要齐云骁都会先让伍仕安和陆少洋把把关，再发给老邱，老邱虽然还会时不时抱怨几句，但大都是一些小毛病。所以对齐云骁来说，伍仕安和陆少洋简直就是他在利仁电子的救星，三人的关系也越来越好。
这次他俩被齐云骁叫过来，刚才听他打电话说的又是会议纪要的事，所以他们自然同时想到：“齐云骁在写这次会议的会议纪要时遇到麻烦了。”于是陆少洋关切地问道：“这次会议纪要有什么麻烦的地方吗？跟我们生产部有关，还是仕安他们市场部？”
齐云骁听陆少洋话音中满是关心，忙道：“没关系，六哥。跟会议纪要没关系，是别的事。”他重新将烟放进嘴里点燃，深深吐了一口烟气，继续说道：“倒是也跟这个会议有关，或许跟五哥也有关系，我判断不好。”五哥是“伍哥”伍仕安，六哥则是“陆哥”陆少洋。
伍仕安一怔，迅速在脑海中搜索这个会议任何可能跟自己有关的线索，因为一旦被领导在会议上提到，多半是对自己不利的，他从会议通知中只知道这次会议是有关第三季度绩效完成情况的，而自己所在的市场拓展二部本季度绩效指标基本已经完成，只剩下一些收尾的工作，很快就能完成，不会影响本季度的绩效考核，那可能不是什么坏事。想到这里，他开始将嘴里的烟缓缓往外吐，但吐了一半突然停了下来，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不会是跟那个项目有关吧？想到这里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结果把留在嘴里的那半口烟又吸进肺里，顾自咳了几声，而就是这几声咳嗽，让他迅速调整了思路，他并不急于说出自己的判断，而是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跟我有关？这种绩效会议是每个季度末公司的常规节目，能有什么事？再说了，我们部门的绩效都已经完成了。”
齐云骁只道是他乍听到这个消息有些吃惊，于是点点头，说道：“老炮儿催说让二部在本周末之前，完成与顺时光电集团的那个项目。”
齐云骁所说的“老炮儿”，是分公司总经理包震山，五十岁出头，按理来说岁数不大，但公司的年轻人私下对四五十岁的领导的称呼多冠以“老”字，所以这位包总就被下属私下称作“老包”，因为老包嗓门大，有时当他在位于整层办公楼最里面的办公室说话时，在最外面的前台都能听到，于是慢慢的，“老包”就变成了“老炮儿”。
伍仕安虽然有心理准备，但当他听到“顺时光电集团”几个字时，还是吃了一惊，他刚才脑中闪过的念头就是顺时光电的项目，这个项目是他负责的，在项目推进过程中遇到一些难以解决的麻烦，料想短期内难以谈成，于是他跟部门经理姚海峰商量，将这个项目从原先上报给公司的本季度的绩效指标中剔除，放到第四季度再上报，这个意见姚经理是采纳了的，莫非他后来又添加进去了？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而且最近工作过程中也没听他提起过。可如果不是他加进去的，那老炮儿现在为什么会提到这个项目？他的脑中顿时蹦出许多疑问，于是皱眉向齐云骁问道：“那个项目我们是计划放下个季度的绩效合同中再上报的。老炮儿具体是怎么说的？”
齐云骁本就对上午会议的内容一知半解，而且这次叫两个好朋友过来主要是为了说另一件事，但从伍仕安的追问中能感受到这件事对他的重要性，于是拼命回忆并总结上午会上所发生的事情，但一时也捋不清思路，呆了半响才道：“说来话长，其实也不是老炮儿要求的，而是督导组的命令……我把整个过程都跟你们讲讲吧！”
不等齐云骁开讲，伍仕安便诧异地插嘴问道：“督导组？什么督导组？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个项目？”说着看向陆少洋，意在询问。
陆少洋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没听说过，不过随即又说道：“估计就跟之前来过的安全督导组一样，你忘了当时金州分公司那边出现了一起安全生产事故，紧接着总部就派督导组到每个分公司进行安全生产督导，为了迎接他们，咱们分公司可是足足折腾了一周，又是安全培训又是消防演练的，把大半年欠下的安全资料都补齐了。这次这个应该就是‘绩效督导组’吧，想来也是类似的目的，走个过场，下发个整改单，之后咱们再提交一份整改报告，就没事了。不用担心！”
伍仕安听完，稍稍释然地点了点头。
齐云骁是第一次听陆少洋说安全督导组的事，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随即又眉头微皱，说道：“我也不太懂。”但到底是不懂陆少洋所说的安全督导组的督导检查过程呢，还是不懂这次绩效督导组前来检查时会议上发生的事情，他也说不上来，一时更想不起他们为何会知道这个项目的，于是自顾自地讲道：“这次也是总部派来的督导组，据说是昨晚刚到屏州的。他们有俩人，听老炮儿介绍，一个是总部运营管理部的总监罗总，另一个是他们部门的主管范浩宇，这个范主管我之前接触过，就在我们运营部的工作群里，我们平时上报各种报表就是提交给他，没想到他这么年轻，可能跟你们年龄差不多，而且我们平时聊天，觉得他是个很和善的人……”
伍仕安听他越说越远，便插话道：“总部的晋升都很快。他们说什么了？”
齐云骁继续道：“本来我们邱经理准备了有关第三季度绩效的汇报材料，那是他昨晚接到老炮儿电话后连夜做的，但是罗总说不用咱们汇报了，他接过范浩宇递给他的表格，然后对我们说：‘这是咱们屏州分公司这个季度报给总部的绩效合同，我们来之前根据咱们上报过来的最新数据，也就是前天上报的数据进行了完成情况分析，这个数据应该不会有太大偏差。目前来看，咱们分公司距离本季度绩效完成还有很大差距！’他一边说一边翻看绩效合同，然后在其中一页上停了下来，继续说道：‘其他没完成的项我就不说了，相信到月底也能完成，但有两个比较重要的问题，出在咱们的市场拓展部，有两个项目没有完成，而且差的还比较多，对本季度绩效的影响比较大，一个是跟……顺时光电集团的项目，另一个是屏州通信集团的项目！’对了，当时我见姚海峰经理听到这里突然抬起头看向对面的老炮儿，老炮儿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当时我还不理解他俩在沟通什么，现在想想才知道了。”
陆少洋插口问道：“你知道什么了？”
齐云骁说：“姚经理应该是听到罗总提到绩效合同中有顺时光电的项目，所以比较吃惊，想要解释，但是老炮儿不让他解释。五哥刚才不也说了吗，那个项目是他们准备第四季度才上报的。”
伍仕安突然想到什么，蹙眉稍解，说道：“我知道怎么回事了，分公司一定是把我们二部报的第一版绩效合同上报给总部了，那一版上面有这个项目，后来我们把这个项目剔除后重新上报了一版。”说着看向齐云骁，因为分公司的绩效合同是经由运营部汇总报分公司总经理审批，最终上报给总部的。
齐云骁连连摇手，说道：“绩效合同不是我报的，是我们邱经理！”
伍仕安点点头，微笑道：“接下来呢，罗总说什么了？”
齐云骁吸了口烟，说道：“接下来罗总看向一旁的老炮儿，说道：‘包总，实不相瞒，我这次是根据唐总的指示过来检查的，第二季度的绩效总结会上唐总就说过，第三季度要将绩效完成情况和降本增效措施结合起来，这个季度每个月的月度会、专题会上，唐总也一直在强调这点，重要性我就不再强调了，我这次来就是给咱们分公司吹吹风，本季度末总部一定会根据各个分公司业绩完成情况进行降本增效措施的，希望大家不要心存侥幸，出来都是为了养家糊口的。在座的各位，我虽然来咱们分公司的次数不多，但很多人对我来说都是熟面孔，希望咱们下个季度还能见面。’他说完后，老炮儿马上接过话头轻声说道：‘感谢罗总百忙之中能来我们分公司进行绩效督导，让我们充分认识到绩效考核的重要性。我在这里表个态，我们屏州分公司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一定想尽各种办法，奋起直追，将未完成的绩效指标全部完成，请总部领导放心！’老炮儿表完态后，罗总微笑着点点头，然后把手中的资料交给范浩宇，接着说自己要去赶飞机去金州分公司，之后老炮儿和邱经理就笑着将二人送到楼下，并交代我们在会议室等他回来。”
伍仕安听完，吸了口烟，淡淡地道：“如此说来，罗总和这个范主管也是从咱们上报的绩效合同中得知‘顺时光电’的。”接着他转头看向齐云骁，问道：“你跟这个范主管比较熟，他在此之前有没有跟你提到过‘顺时光电’？”
齐云骁思索了一会，缓缓摇头道：“没有，从没听他提起过。”
陆少洋接口道：“那他们应该就是从报表上得知的，再说了，他们一年到头难得来一趟屏州，对咱们分公司的具体业务也不过问，只会从报表上进行分析。”
齐云骁突然问道：“这个‘降本增效’到底是什么？前段时间让咱们在办公室厉行节约，为此咱们午休时间连空调都关了，这还不够吗？假如这次不能按时完成绩效合同，那是不是以后要采取更严厉的措施了？该不会连办公时间都不能开空调了吧？”
陆少洋哈哈笑道：“不至于！”接着吸了一口烟，缓缓说道：“所谓‘降本增效’，根据公司现在的各种措施来看，主要是降本。而对咱们公司来说，人员成本占了总支出的很大一部分，所以裁员恐怕就是下一步的重点了。”
齐云骁“啊”了一声，苦笑道：“我刚找到工作，不会马上就面临失业吧？”
陆少洋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个嘛，倒是很有可能的，不过……”
齐云骁急道：“不过什么呀，六哥，你快说呀！”
陆少洋微笑道：“不过幸亏你遇到我们两个，对公司来说，在成本不变的前提下，提高了工作效率，而且工作效率还会越来越高，公司将你裁掉是不划算的。”
齐云骁听完哈哈大笑，知道陆少洋是开玩笑，于是也装作一本正经地对二人说道：“如此说来，真是感谢二位哥哥了！”见他们将手中的烟都抽完了，于是赶紧又从兜里掏出烟，给每人发了一支。
待齐云骁给自己点完烟后，伍仕安问道：“老炮儿从外面回来后说什么了？姚经理是不是要跟他争辩绩效合同的事？”
齐云骁惊讶道：“五哥，你真厉害，姚经理确实跟老炮儿争辩绩效合同的事儿了！”接着给自己点上烟，说道：“老炮儿从楼下上来后，点了一支烟，阴沉着脸一边扫视我们一边说道：‘情况大家都了解了吧，这次绩效考核关系到大家的饭碗，罗总刚才也说了……’”
齐云骁边说边模仿老炮儿的语气和拿着烟指点众人的样子，伍仕安急于知道老炮儿和姚海峰的对话，于是清了清嗓子，打断齐云骁，微笑着问道：“他是怎么跟姚经理说的，挑重点讲！”
要让齐云骁这个刚入职的实习生挑出会议的重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思考了片刻才说道：“老炮儿让姚经理先介绍一下顺时光电项目的完成情况，姚经理汇报完后，特意解释了一下这个项目本应是在第四季度的业绩合同中的，不知为什么跑到这个季度了。老炮儿似乎没听见他的解释，弹了弹烟灰，似笑非笑地说：‘这差的还挺多啊！’姚经理马上答道：‘这个项目我们计划下个季度完成的，现在刚启动。我们部门上报给运营部的最终版绩效合同中是把这个项目剔除掉的，我这里就有最终版的。’他说着拿出笔记本中夹着的合同递到老炮儿跟前，但老炮儿压根就没拿起来看，姚经理坐下后继续说道：‘咱们现在能不能跟总部解释一下？争取按照这一版来考核……’邱经理急道：‘肯定不行，现在已经……’谁知他还没说完，老炮儿便插口喝道：‘解释什么，你去还是我去！’他说完后，可能感觉到自己这么做不太合适，然后吸了口烟，平复了一下心情，缓缓说道：‘老姚啊，现在不是讨论如何让总部修改绩效合同的问题，事情已经这样了，咱们该想想如何完成当下这个绩效合同。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咱们一起想办法！’”
伍仕安沉吟道：“我们能有什么困难，项目卡在单价上，双方都不肯让步，只能再来回拉扯呗！我们还能请求包总按照对方的条件来吗？”说完他突然意识到，姚经理之所以说这个项目刚启动，是希望让老炮儿选择与总部协调修改绩效合同。
齐云骁点点头，继续说道：“姚经理可能也是这么想的，而且这个项目一直是二部在跟踪，谁又能帮上忙呢？我听他叹了口气，答道：‘没有。’老炮儿微笑道：‘那就好，距离月末还剩一个星期，咱们定个时间……就本周末吧，这几天你就辛苦一下，等这个项目完成了老哥请你喝酒！’我侧头看了看姚经理，只见他抬头看向老炮儿，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接着又低下头在笔记本上写东西。”
伍仕安吸了口烟，沉吟道：“老炮儿怎么突然对这个项目变得这么重视？”
陆少洋想了想，说道：“老炮儿重视的可能并不是这个项目，而是你们市场二部。你想想看，假如老炮儿因为一些原因对这个项目比较重视，而这个项目最后又不能按时完成，那么到时候将你降本增效掉，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所以他有可能是想利用这个项目达到个人目的，如果这个项目最后不能按时完成，那么他自然可以将降本增效的刀自然就要挥向二部，挥向你和姚经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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