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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晚饭我们又坐了一会,聊了点杂七杂八的事情,然后起身离开。时间尚早,我们决定顺着街道漫无目的的闲逛。我们穿过中心公园,高大的梧桐在夜空下把星空衬托的愈发寥廓幽远,头顶的天穹带有一抹紫蓝色的流光,窸窣作响的梧桐叶似在轻抚星辰,在水泥道上落下零碎的暗影。月光下,粼粼湖水在建筑物的墙壁上倒印出起伏流动的波纹。居民在公园里踩着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夜跑,踢踏的脚步声和夜色相得益彰,铁栅栏围起来的舞池里放着欢快的音乐,退休的老人快活地跟着节拍练习舞蹈,湖边的石凳上坐着浓情绵绵的对对情侣,阵阵风吹过,把他们的情话都吹散了。行至建明路口,我们分别,同时相约第二天一起去福利院做义工。我把童小萌送到宿舍楼下,然后自己一个人绕着学校的田径场跑了几圈,后背有些微微出汗。这段时间我没有再去想剧本的事,我尝试尽量淡忘这件事,但我心里还是惴惴不安,总感觉背后有个人跟着自己,总担心背后那人会对自己大喊一声,喂,哥们,咱们还是聊聊你写的那个剧本吧,你这个贼。我放慢脚步,抬头仰望天空,仰望这空透的夜色,天空就像一颗流动的琥珀,似乎随时都会有晶莹的液体要滴落下来,锅炉房的大烟囱吐出肥润的浅灰色的烟,烟笔直地向上,如汩汩涌出的清泉。我解开衬衣上面的两粒扣子,慢慢踱回宿舍,回到宿舍楼刚一坐下就熄灯断电了,我摸黑草草洗漱完毕,躺到床上一觉到天明。

起得很早,盥洗室一个人也没有,我洗脸刷牙,对着镜子检查了一下胡须的生长状况,还算干净,没有重新刮一次的必要。程雯和童小萌已经在校门口等着我了,我们叫了一辆小篷车,这样的小车在这里随处可见,车厢横放两把长凳,差不多能坐四个人,车身两侧的斗篷各开一个方形小窗,能一览窗外的风景。沐浴在晨曦之中,空气清新又带点冰凉,一层薄薄的雾气若有似无地漂浮在你眼前,让你忍不住伸手去抓。车棚边缘挂着一排晶莹的露珠,随着车身的颠簸来回荡漾,可又迟迟不肯掉下来,似乎还在眷恋着什么。太阳照进来了,露珠闪耀出迷人的光,阳光似乎给它们增添了重量,它们终于簌簌落下,像果子成熟而坠落。时间尚早,街上的店门都还没开,可公交站牌旁却已经挤满了赶着去上班的男男女女,无一例外的一脸疲态。穿过中心区继续往前,两侧的建筑越来越少,高度也逐渐降低。气温渐渐升起来了,拂面的风也变得暖暖的,等到了下一个岔口,我们从大路上撤下来,拐进一条蜿蜒的石板小道。小道由青石铺砌而成,石头早已被磨得极为平坦,一点也不觉得颠簸。小道两旁是成片的竹林,竹林郁郁葱葱,竹叶打着旋儿悠悠下落,偶尔会落到车棚里来。穿过石板小道,重又回到宽广的马路,没过一会儿,小篷车缓缓停下,到了。

福利院的院门朴素至极,若不是刻意寻找,很容易就错过。院落的左侧是一排镶嵌着白色瓷砖的房间,另一侧是一栋六边形的建筑,一栋四层小楼正对大门,小楼前面是花圃和长廊,长廊上有墨绿的藤蔓,过道上摆着几张白色的靠椅。白色的房子是食堂,六边形的那栋是活动中心,里面有台球室、乒乓球桌和报刊阅览室,还有个小礼堂,平常就在小礼堂举办集体活动。正对大门的小楼是老人的寓所,窗户上贴满剪纸图案,窗台上摆着各式盆栽植物,阳台上摆着几张老旧的藤椅,恰似孤独的老人。院子里有一方水塘,里面成群的鲤鱼游动,水塘边上有座四翼攒尖的凉亭,里面安置有供人休憩的石墩。院里种满银杏和小叶杨,都是志愿者捐赠的,每一株树上都贴有一块铁牌,上面标注着捐赠者的名字。院长是个很有善心的人,她一手建造了这家福利院,收留了很多孤寡老人。程雯的母亲也曾在这住过,但她已经不在了,食道癌。因为感念院长对母亲的照顾,所以程雯经常义务过来帮忙。

庭院的东南角有一个简易的木笼,里面饲养着一对雉鸡,几只鸽子,还有一只八哥。那只八哥叫小豆子,程雯说它以前还会背唐诗。小豆子的主人是个老爷子,老爷子有天带它出去遛弯,把鸟笼挂在树上,自己在树荫下抽烟,然后突然就晕倒了,心肌梗塞。老爷子没有抢救回来,老爷子走了以后,小豆子也不像以前那么机灵了,它把唐诗全都忘了,只会说“你好”和“早上好”了。

礼堂里面有一架老式钢琴,斑驳的墙壁给人一种沧桑感。程雯带领老人们练习大合唱,今天练习的曲子是《我爱你塞北的雪》。在正式练习之前,他们把上次练习的《南泥湾》又一起合唱了几遍。我和童小萌无所适从,程雯让我们注意观察,要是哪个老人面露难色,就过去看看他有什么需要帮助的,给他一些安慰和鼓励。程雯专注地弹奏钢琴,老人们手捧乐谱,认真地歌唱,悠扬的乐声像一缕轻烟一样飘出窗外,飘到山头,飘回他们每一个人的青春时代。

程雯给我们讲述院长的故事,院长是个用情至深的女人,她曾经爱过一个诗人,后来诗人卧轨自杀了,于是院长终生未再嫁。诗人赴死之前给院长写过一封信,信中说他到了北方,一个边陲小镇,小镇很安静,那里的人们也很友好,他们与世无争,过着简单的日子。诗人说他路过一家音像店,里面播放着他最喜欢的曲子——《 i》,他说他已经好久没听过这首曲子了,他靠在店门口的石柱上,就这样静静地听着,店主人看见了他,冲他微笑示意,他亦点头向他示好。他说自己听着听着,就情难自禁地想起了老朋友,想起了过往那些岁月,想起了院长。他说他有无数的话想对院长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想诉诸笔端,却同样一个字也落不下来。他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丛林掩映下的一栋木屋,木屋里面有书橱,周围是平坦的草地和五颜六色的花,一切都是新的,没有过去的痕迹。他说他想带院长过去看一看,他觉得院长也一定会喜欢那个地方,可是等到梦醒了,却发现周遭空空如也,唯有一望无际的黑暗,就连那天上的星辰,也不知隐没去了何处。诗人虽然离开了,但诗人念念不忘的梦境却保留了下来,院长在后山复原了诗人的梦境,后山有平坦的草地,有五颜六色的花,有苍天的古树,有宁静的木屋,诗人常自诩为一块孤独的石头,院长便在古树下安置了一块石头,她将石头当作诗人的化身,希望诗人能长久地居于自己的心仪之所。

院长和诗人的故事激起我和童小萌极大的兴趣,于是程雯带我们去后山。从福利院后门出去,途经一条小道,小道蜿蜒曲折,路面低洼处有几湾浅浅的水坑。小道本身并无任何不同,有一些凌乱的杂草荆棘,有一些零散的碎石瓦砾,可走到小道尽头,眼前的景致却豁然开朗,像是落入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那是一片开阔的芳草地,满目苍翠尽收眼底,林木在草地上投下片片阴翳,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洒下来,又在阴翳之处点染下零碎的金色痕迹。清风徐来,草尖微微颤动,由点及面,迅速浸染开去,像水面绽开的波纹。闭眼深吸一口气,青草的味道沁入肺腑,好像自己都已经不再是自己了,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等到抬头望时,风将树叶吹得簌簌沙沙,阳光此刻就像湖面的水,被树叶枝杈撩得碎了,一两片叶子落下来,阳光正好打在落叶之上,落叶就好似突然在你眼前消失不见了一样,它被阳光吞没了。举目眺望,在草地的尽头,是连绵的山丘,柔和的山脊线起起伏伏,直通向遥远的天边。

陈雯闭着眼睛,细长的睫毛在金色的阳光下微微颤动,似乎早已沉醉其中。她说她常幻想自己变成一个小人儿,这林草地对她来说就是一座浩渺的森林,她独自在森林中行走,累了就躺在草叶上休息,渴了就喝叶尖上滴落下来的露水。她说她惧怕真实世界的纷繁复杂,所以总幻想不切实际的东西,把自己变得渺小,把自己变得轻盈,就好像活在童话世界里一样。

我们继续往里,翻过一个山头,古树映入眼帘。古树极粗壮,枝繁叶茂,树干上有奇形怪状的树瘤,根部爬满潮湿藓类,给人历经沧桑之感。古树据说有几百岁的年纪,要是再早一些过来,还能看见白色的花,现在过了时候,花期已经过了。程雯说那些花像开在树上的莲花,一朵朵簇拥着,有一种梦幻之美。程雯常过来看古树,和它说话,她觉得古树能听懂她说的话,她背靠大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她常常问大树,问这天地间只剩下它自己,它会不会觉得孤独。她说自己常常会有孤独的感觉,她将自己的感受说与大树听,问它是否能够理解。她说一开始的时候,这个地方肯定不是只有大树自己,只是漫长的岁月过去了,它的那些亲人,它的那些伙伴,它们都老了,都逝去了,最后只剩下它自己了。可她又觉得自己把大树想得太脆弱了,大树熬过了漫长的岁月,经历了无数狂风暴雨,依然还能葆有旺盛的生命,依然还能开出绚烂的花,它应该最为强大,最为坚韧才是,怎么会觉得孤独呢?她说只有像她这样脆弱的人,才总会有孤独的感受。

古树是院长偶然间发现的,那时候她还很年轻,那天她同往日一样在后山漫步,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不消片刻功夫,暴雨一泄如注。院长想找地方躲避,却发现丛林之中惊起一群飞鸟,雨势太大,那些低矮稀疏的灌木无法为它们抵挡住暴雨的袭击,这样的暴雨随时可能夺去它们的性命。它们惊恐不已,拼命往同一个方向飞。尽管它们用尽了最大的力气,用尽了最快的速度,但还是有许多小鸟被击落在地,浑身湿漉漉的,在草地上匍匐挣扎,奄奄一息。她眼见一只一只小鸟就这样被击落,只觉得悲痛不已,她想要救这些小鸟,可是落在地上的鸟儿实在太多,她顾得来这只,顾不来那只,最后自己也摔倒了,怀里揣着那一堆小鸟又全都落入泥泞之中。眼见这些脆弱的生命在顷刻间陨灭,她再也难以自持,不顾一切地失声痛哭。等到雨势渐渐小了,被暴雨击落的鸟儿却也大多闭上了眼睛,只有零星几只挣扎着站了起来,但它们已经没有力气再飞上天空了,它们踉踉跄跄地扑腾着,只想躲到安全的地方去。院长伤心极了,她拿衣裳兜着鸟儿们的尸体,循着它们想要飞往的方向去,鸟儿们都在往那个方向逃,那里应该是能给与它们安全与庇佑的地方。循着那个方向,院长最后找到了这棵大树,鸟儿们想要逃往的地方就是这里。有幸逃过来的鸟儿惊魂甫定,它们歇在树上,瑟瑟发抖,紧紧靠在一起。院长在大树底下挖了一个坑,把鸟儿全都葬在这里,歇在树上的那些鸟儿静默地望着自己的同伴,似乎在做最后的告别。院长许了一个愿,她希望等到来年的春天,埋葬鸟儿的地方长出另一棵一模一样的大树,大树吸收阳光和雨露,飞快地生长,很快就长得和这株大树一般高,它是大树的新朋友,从此片刻不离地陪着它, 永远也不分开。新生的大树同样也开出洁白的花,蜜蜂过来了,蝴蝶也过来了,这些绚烂的花儿最后结出一颗颗硕大的果实,在太阳的炙烤下,这些果实由青翠变成金黄,最后毕剥一声裂开,打里面飞出来无数只快活的小鸟,它们又全都复活了。

等到雨过天晴,院长惊诧不已,因为眼前景致恰如诗人信中所描绘的梦境。她认定一切都是诗人的灵魂在指引,死去的鸟儿就是诗人的灵魂,于是院长便定居于此,开办了福利院。她常来后山,在古树下安放了石头,建造了木屋。

程雯领我们去埋葬鸟儿的地方看,院长在那里种了月季,花开得正好。在埋葬鸟儿的不远处,有一块棱角分明的大石头,好像从天而降的一样,那就是诗人,一块孤独的石头。程雯有木屋的钥匙,木屋斑驳,布满岁月痕迹,里面有院长布置的书橱。我们走进木屋,内心感动不已。程雯说她羡慕院长,羡慕院长有一个自己真正爱的人,她说这就足够了,即便诗人自始至终或许都不知道院长有多爱他,即便诗人或许根本就不爱院长,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院长知道自己爱的是谁,知道自己的感情都托付给了谁,这样就不会有遗憾,就不会觉得孤单了。几十年如一日的深情,依偎在古树下,如星空一样永恒。我们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有一种坠入秘境的错觉,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幻,想要一直留在这里,却又怕打扰,破坏了此处的纯粹。带着难以言说的感动,我们小心翼翼离去,回去的路上我们一路无话,却又分明感到分外的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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