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我睡醒了，我抻了个懒腰，哎呀，真舒服。波波也睡醒了，它眯着眼睛，把背拱的高高的，看起来心情也很好。我们都已经忘记了妈妈不在身边这件事。

我推开门，拂面的风变柔，夹着细细雨丝，燕子从屋檐下掠过，对我们说，春天好呀，好久不见了。河边尽是垂杨柳，柳枝纤细，浅浅绿，绵绵长，随着风，细细摇。站在大堤上举目四望，天空高远，遍野都是油菜花，一层一层铺开，随风涌动，金色波浪。

村里有个烂屋，土墙上全是蜜蜂洞。我们捉蜜蜂，空啤酒瓶里塞满油菜花，堵住洞口，让蜜蜂飞进来。瞎眼婆婆坐在烂屋的草垛上歇脚，她的头发全白了，拄一根拐杖，端一个碗，靠讨饭过日子。她的儿女不养她，把她赶出来了。她一直唉声叹气，应该是在哭，只是她的眼睛已经流不出眼泪来了，因为她没有眼珠子，她的双眼只剩下两个血红的窟窿，里面的皮皱巴巴的。她的儿女不孝顺，她自己把眼珠子抠掉了。

婆婆叫住我们，小孩，给婆婆找碗水来喝，不要用家里的好碗，找一个破碗就可以了。我把装蜜蜂的瓶子送给了婆婆，婆婆一个人，小蜜蜂们可以陪她说话。

春雨过后，大河浅滩上裸露的礁石不见了，船家也过来了。船家从集市上采买一些日用品，主要是蜂窝煤，兜售给村民。我帮船家拉缆绳，接跳板，跑到船上玩。

船家是一对老夫妇，热情和善，半个月来一次，每次停靠一两天。他们是水上人家，吃住都在船上。船上搭了个篷，篷布很厚实，浸过油，雨水浸不进去。他们在甲板上做饭，在篷下面的船舱里头睡觉。船舱狭小，只能猫着身子进出，伸展不开。我跳上船，从船头爬到船尾，躺在甲板上看天空和流云。船舱里面有很多洋薯，外婆说水上讨生活不容易，船是无根的木，今天漂到这里，明天漂到那里，没有地方种粮食和蔬菜，所以他们才在船舱里囤那么洋薯，因为洋薯便宜，可以当菜吃。

外婆从地里摘了一些蔬菜送给船家，船家一直推辞，最后好歹收下了，送给我们许多洋薯做回礼。夜里我起床，船家还没睡，船篷里透出微弱的烛光。我捡小石子往水里扔，和船家打招呼。船家听到了动静，从船舱里探出头来，快回去，快回去，外面冷，别冻着，明天白天再来玩。

船家要走了，我跟着他们跑，一直送到他们过闸楼。闸楼耸立在大堤上，楼体通白，视野辽阔，登高望远，风貌尽收眼底。管闸楼老头姓杨，我们叫他杨爹。杨爹很会搞钱，他在闸楼经营小卖部，还私卖汽油。油桶藏在闸楼里头，偷偷卖给过往的车辆。

杨爹店里挂着一幅弘一法师的画像，但他没有弘一法师宽宏的度量，他是个势利眼，嫌贫爱富，只要家底不如他的，他通通瞧不上。我想买零食吃，但我没有钱，眼巴巴盯着橱窗过眼瘾。杨爹轰我走，买不买，不买就走，老看个什么看？我想顶回去，但我不敢，只敢在心里偷偷骂。

妈妈一个星期给我打一次电话，村里只有杨爹店里有电话。妈妈电话打到杨爹店里，杨爹站在闸楼不耐烦地喊，那个谁，你妈电话来了，快来接。我的名字很好记，可他却是总记不住我的名字，老喊我那个谁。我接电话的时候他也总是催促，让我讲快点，嫌我白用了他的电话。

村子里来客人了，引起一阵骚动，我刚来外婆家的时候也引起过这种骚动。村子太小，日子太单调，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都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是杨爹的外孙来了，他女儿和女婿正在闹离婚，所以把孩子送过来待一段时间。

杨爹的女儿嫁在县城，他们说他女婿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杨爹的外孙叫旺旺，旺旺是城里长大的孩子，身上干干净净，说话斯斯文文，和我们不一样。我们和旺旺混熟了，天天跑过去看动画片。去的次数多了，杨爹就不乐意了，每次刚打开电视没多久，他就进来，摸摸电视机的外壳，说不行不行，都烫手了，不能再看了，再看就烧坏了，让电视机休息一会儿，让旺旺关掉电视去练字。他是个规矩很大的老头，对旺旺很严厉，什么都定的死死的，每天看电视只能看多长时间，几点钟之前必须洗澡，几点钟之前必须睡觉。旺旺怕他，也烦他，但是不敢说。

旺旺喜欢跟我们一起玩，乡间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新鲜，我们也乐于在他面前表现。他兴奋又鲁莽，我们捅完马蜂窝就跑，他捅完马蜂窝杵在原地看。他被马蜂蛰了，眼睛肿的像个灯泡。杨爹以为我们故意欺负旺旺，不准他再跟我们一起玩，每次旺旺偷偷跑出来，他就站在闸楼大声喊，回来呀旺旺，快回来，你跑哪里去了，不要跟他们瞎跑呀。

旺旺的妈妈回来了，他的妈妈很洋气，头发是黄色的，像波浪一样卷，戴着金色的耳环，涂着鲜艳的口红，身上还特别香，远远就能闻到。她很热情，招呼我们到屋里玩，问我们叫什么，问我们几岁了，上几年级，是谁家的孩子。她认识我们的爸爸妈妈，我们一说名字，她就全都知道了。她给旺旺买了很多好吃的，有一种罐头看起来非常高级的样子，我从来没有吃过。妈妈交代过，要是你去别人家里玩，别人家里开始吃东西了，你就走，别人给你吃的，你不要接，否则就不礼貌。我觉得我应该离开，但我的脚迈不动，像被钉在了原地。我倚门而立，想走又不想走，低垂着头，不安地搓手。旺旺妈妈招呼我过去，我扭扭捏捏，想接又不好意思。她直接把罐头塞到了我手里，我内心的挣扎在东西到手的一瞬间变得毫无意义，妈妈知道了一定会生气的，可是旺旺妈妈已经给我了，罐头现在就在我手里，我总不能扔在地上吧，那样就更没有礼貌了。我不敢抬头看旺旺妈妈的眼睛，有一种禁忌得到满足的羞耻与不安。我内心惶惶，担心自己的心思被人看穿，像做了错事，扭头就跑，想要逃离众人的目光，找个没有人的地方躲起来，用最快的速度把罐头吃完，就好像这件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旺旺的爸爸妈妈终究还是离婚了，他判给了他妈妈。他妈妈找了一个新爸爸，他的妈妈要和新爸爸出去做生意了，也是去离家很远的地方，和我的爸爸妈妈一样。旺旺的妈妈搬了很多东西过来，她还要把旺旺留在这里上学。旺旺不想和他妈妈分开，他哭的伤心极了，我想起了自己刚来外婆家的时候，那时候我也这样哭过。我问外婆，什么是离婚呀，旺旺的爸爸妈妈为什么要离婚？外婆说，小孩子不要问这些，以后这件事情不要再问，尤其是当着杨爹和旺旺的面。外婆虽然不跟我讲，但我大致能明白，离婚应该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大人们只要说起一件事情的时候遮遮掩掩，这件事情往往就是不好的事情。

杨爹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他把我叫过去，指着橱窗里的东西，问我想吃点什么，不收我的钱。小气的老头今天变大方了，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有点害怕，我想跑。他把我抓住，把一包方便面塞到了我手里。他说，小子，杨爹有个任务要交给你，旺旺马上就要在这边上学啦，他刚过来，你是哥哥，你多带带他，不要让别的孩子欺负他。你要是好好带他，杨爹一个星期给你一包方便面，你看怎样？

我和杨爹达成了协议，每天上学放学都带着旺旺一起。我和旺旺分享我的秘密，告诉他大堤下面压着一条蛟龙，蛟龙可以上天入海，带我们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见任何想见的人。旺旺的眼睛亮了，他和我想到一块去了，他也想让蛟龙带他去找妈妈。我们为拥有相同的想法而开心，我们一人捡了一块石头回家，想象这是蛟龙的鳞片，我们把手指扎破，把血滴到石头上，这样蛟龙就会认我们当主人，听我们的话。我们沿着大堤奔跑，我们的脚步轻盈，我们的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蛟龙好像真的活过来了，它飞起来了，带着我们一起飞起来了。我们张开双臂，我们大声呼喊，我们的声音传得好远好远。我们跑累了，躺在青青草地上，仰望天上的流云。流云幻化成各种形象，我们看到蛤蟆背上背着标枪，我们看到长着翅膀的龙马浑身散发着金光，我们看到一个龙头人身的怪物，我们看到一群知了拉着一辆四个轮子的车，我们还看到了凤凰，凤凰停到哪里，哪里就长出金子，我们追着凤凰跑，捡起凤凰落下的羽毛，轻轻一吹，就变成了许许多多的喜鹊，喜鹊首尾相连，搭成一座桥，我们一踏上这座桥，这座桥就变成了一条蛟龙，我们坐在龙背上，紧紧抓住龙角，一颗流星划过，划出一道长长的尾巴，蛟龙奔流星而去，一口将它吞进了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