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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蒲洼这个地界,西北风在入冬前就开始了,而且要断断续续地刮到来年春末。每到忙完了紧张而又辛苦的秋收之后、在冬季割完了苇田,农活就少了,牲畜也闲置了,各队的队长也要开始组织车把式们拉脚了。
拉脚的本意是用大车载客或为人运货,在北方的农村是指用马车或者骡车运输一些生产资料或者生活物资。四高台生产队经常把一车车淘好的苇子卖到别的乡镇或省市,然后拉回一车车的红砖红瓦或沙石料。有时候生产队也会给一些厂子、或是一些供销社运输货物。拉脚的运费都是即时结清,人们不会担心车把式跑路或是“监守自盗”,因为这个年代人的思想很单纯、做事很诚信。
韩台生产队的棚里有7头牲畜,一头牛、两只驴子和四匹马。驴子平时拉车拉犁还凑合,但外出拉脚就不行了,那头牛虽说是生产队的主要劳动力,但是拉车比马跑得慢,而那四匹马就是拉脚的主力军了。
牲畜拉脚是给队里挣钱的活,1975年,韩春发特意给这四匹马焊制了四辆崭新的马车,车架是锃亮的镀锌铁管和螺纹钢焊成的、车帮用的是马口铁、轮胎也是又宽又厚的铁瓦圈和橡胶轮,四辆马车走在街面上,让韩台生产队在其他三个小队面前扬眉吐气。
拉车的四匹马颜色都不一样:有一匹老黄马,性情比较温和,韩春发让儿子德启来赶;有一匹高大的黑马,这马虽然高大,但是没力气、不能拉,春发让二侄子德顺来赶;有一匹小青马,淡蓝色的身上有一些黑色的斑点,这马虽然个头小、但劲头十足,拉车拉犁都好使,大侄子德福这几年一直使唤这匹马;还有一匹枣红马,性子烈不好驾驭,但体力却最好,只在春生手里才算听点话,别人都不愿意靠近它,所以这几年一直是春生赶它。
1978年,韩春生得了清洋和清泽两个大胖小子,那年秋后他没外出,二哥春发替他去拉脚,结果出了意外,春发在套车时,被马踢到了裤裆,当时就疼得晕了过去,在大蒲洼卫生院住了十几天才出院,社员们私下议论着:说这韩春发应该是被牲畜踢废了。从那以后,没有人看到韩春发再使唤过那匹马。春发和这马怄气,总想找个机会宰了它,但春生舍不得,说畜生不懂事,咱人不能和它置气。
1979——1981这三年冬天,清洋和清泽长大了,春生又继续给生产队拉脚了。这个年头赶车的把式们一次拉脚外出经常是10天8天,他们身上都带一些钱,主要是外出的挑费和运输费,因为周边很多地方治安不好,所以车夫们白天结伴而行,晚上一般住大车店。所谓大车店,就是能住人歇马的旅店,人吃马喂的东西一应俱全,但车夫们还是习惯吃自己带的干粮,给牲畜喂自己带来的草料。
生产队通常给车把式每天补助1元的伙食费,别小看这1元钱,在那个年月也能吃上不错的饭菜。但在大车店里,不错的饭菜也只有像油渣熬白菜、肉毛炒咸菜之类的副食,一些高粱、玉米饽饽,或者是籼米饭之类的主食。车夫们通常让厨房热一下自己带的干粮,或让厨子打个辣酱、熬个白菜。如果赶上大雪封路,车把式就要在店里住上几天,这是让他们感觉最枯燥无聊的时光。到了这时候,车夫们白天除了照料牲畜,就是玩个长条牌,三顿饱饭后便是呼呼大睡了。
1980年农历十二月,北风肆虐的掠过华北平原的大地,到处是一派天寒地冻的景象。四高台今年的苇田大丰收,生产队的活计一直忙到年根底。春生带着三个侄子往冀州送最后一次苇子,回家后就要过年了。四辆大马车拉着两人多高方方正正的苇子垛,几个车把式坐在高高的垛上,一路边走、边吆喝牲畜,赶到兴头上就唱上几句,好不自在、好不惬意!
腊月二十九的下午,爷儿四个交完了苇子,德顺打头、春生押后,每辆车都拉着满满一车红砖从齐河县往家赶。四辆马车走到了齐河与清远搭界的地方,远远望去是一片贫瘠的土地,路上依稀看到几个破败的村庄、田地里碱蒿丛生、十分的荒凉。
在仅能容纳一辆马车通过的小路上,迎面驶来了一辆自行车,自行车是那种28加重“大铁驴”,一个壮硕的妇女驮着一大捆树枝,晃晃悠悠的冲了过来。由于道路太窄,四辆马车都刹住了车,当自行车到了春生的马车前,性情暴躁的红马可能被树枝刮了一下,突然暴啸一声、昂首抬蹄,妇女受到惊吓,车子一个趔趄,树枝蹭到车辕上,春生使劲地拉缰绳,但马车还是往前窜了一下,这一下偏巧压在挤进马车下的自行车前轮上,只听得“砰”的一声,自行车内胎爆了,瓦圈也变了形。
四个老赶急忙扶起了这位大姐,问问人有没有事。妇女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大铁驴”,缓了缓神,指着前面的一片荒野说:“你们把我和车拉回前面那个村子,到生产队院里把车给我修了吧!”
“行,只要您人没事就行,我们倒一下砖,把车子给您拉上。”爷儿几个望了望荒野,模糊地看到了一个村庄的影子,然后商量了一下。三个侄子把春生车上的砖卸了一多半到其余三辆马车上,然后把那辆变形的“大铁驴”和约摸200多斤的树枝搬上了马车,春生调转马头、打着这匹闯祸的马、载着妇女朝那个村子赶去,德福三人则继续往清远走。
枣红马拉着车从大路转到一条蜿蜒的小路上,慢慢地找到了这个村子,村子约摸百十户人家,生产大队就在村口,大门旁挂着一块木牌子,上面写着:碱土窑生产队。马车拐进了生产队大院。妇女叫嚷着:“老吴头,在屋里吗?”
“他大嫂子,咋的啦?”一位满脸褶子的老汉,搓着又黑又糙的两只手从门房迎了出来。
“嗨!半路碰到一辆马车,轱辘给压瘪了。”
“这大过年的,你人没事吧?”
“人没事,就是吓了一跳,咱也别为难人家,把车修好了就得了。”
“行嘞!”这个老吴头看了看这个受伤的“大铁驴”,然后从门房里拿出一个新瓦圈、一把车条和一条新内胎就开始修车。
春生没有说什么,卷了一根旱烟递了过去,老吴头没有接,只说了一句“先不抽!”
这个老吴头干活挺麻利,他把原来的车轮卸下来,拆下轴承和里面的一些钢珠,然后用黄油重新封好。大约一小时后,他编好了车条,上好里外胎,充足气后把新轮子装回“大铁驴”上。
“吴师傅,您干活真麻利!算算多少钱?”春生看老吴头修好了车,递上了一根新卷的旱烟,然后问到。
老吴头接过了那卷旱烟,指着地上的坏车轮问:“这些、你还要不?”
“不要了,都送给您老了!”
“那行,给三十五块钱吧!”
“好嘞!”春生没有还价,伸手从棉猴外兜掏钱,可是只掏出来二十来块。他想到身上还有300多元的运费在棉猴里制服的上兜中,于是把手伸进了这个兜里,想捻出两张大团结来,可意外的一幕发生了:兜里的30多张大团结和十几张其它面额的钞票被他随手这么一抻,都从棉猴里飞了出来。
老吴头和那个妇女愣愣的站在那里,看傻了眼。春生吓坏了,赶忙捡拾地上的钞票,他数出三十五元递给了老吴头,然后把钞票一股脑地塞进了棉猴的口袋里,这时老吴头和这个妇女才缓过神来。
“老吴头,我有事先回家一趟,树枝子回来再驮吧!”妇女撂下一句话,骑着车一溜烟地跑了。
老吴头猛吸了两口旱烟,接过春生递来的钱,看了看妇女急匆匆的背影,然后说:“年轻人,你赶快走吧,能赶多快就赶多快,出门在外要加小心呀!”
“吴师傅,谢谢您!”说罢,春生拉起缰绳、调转车头、窜上马车、扬手就是一鞭,随着一声“驾!”马车出了生产队的院子,奔跑在那条无名小路上。
马拉着小半车砖快速的跑着,不时地把春生颠得从车上腾起来。春生心里很后怕,后悔没在外衣兜里多装点钱。他想:如果那个妇女见财起意,找人来抢劫就麻烦了,老吴头的话也暗示了这种可能,三十六计走为上,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春生可了劲地抽着鞭子,枣红马的屁股被打出一道道鞭痕。春生恨这匹马,性子太烈、又毛毛躁躁,可是他又爱惜这匹马,因为它力气最大,干活最多、而能拉货跑得快。马儿从没被主人这么鞭策过,仿佛感觉到主人的焦急,于是没了命地往前跑,虽然拉着半车砖,但比拉空车跑得还要快。
马车拐上了大路,春生看看后面,见没人追上来,心下稍稍平静了一点,但没敢让马车慢下来,又跑了约10分钟。春生想让马儿歇一歇,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他发现5辆自行车从后面撵了上来,前面四个男的,后面赫然就是那个妇女,每人手里还拿着一把大镰刀。春生害怕了,他一边使劲的抽着马,一边思考对策。
“我不能让他们截住,大不了和他们拼了!”想到这里,春生脱下棉猴,塞到车帮与砖缝中,然后从随车的布袋里找出一根麻绳系在腰间,又掏出一把电工刀子,自从赶车以来他就一直带着这把刀子,而且把刀刃磨得很锋利。他把刀子展开,插在了腰间的麻绳里,又用鞭子可劲地抽了一通。
“赶车的!你给我站住!”后面的人近了,手中挥舞着镰刀、嘴里叫骂着。
春生没理会,半坐在砖上,一边打着马,一边磕断了十几块红砖,同时用眼瞄着追上来的几个人。当最前面的自行车离马车只有七、八米的时候,春生使劲抽了几下马,然后把鞭子插到腰间,在车上半蹲着转过身来,双手各拿起半块红砖,先后朝最近的那个人掷去,第一块打中了车把,自行车歪了一下,这人愣神之际,第二块砖已飞到他面前,只听“砰”的一声,红砖不偏不斜、结结实实地拍在面门上,鼻子和嘴巴顿时开了花,脸上的血马上淌了下来。
“哥几个,抓住他,今非宰了这小子不可!”第一个劫匪被打得暴怒了,骂了几句后、捂着脸落在后面,还在追赶的其他几个学乖了,他们一边盯着春生,一边躲避着春生投掷过来的砖头。其中一人被打中头部,另一个被打中肩部,但由于他们都穿着大棉袄、带着棉帽子,所以并没大碍,仍旧拼命地蹬车、追赶着。
春生一边吆喝着牲畜、一边往几个穷追不舍的劫匪掷砖,但他们仍旧慢慢靠近了马车,有个人企图窜上马车,被一块红砖砸到了胳膊。于是劫匪变换对策,企图超过马车,把马逼停。这时春生从腰间抽出了那条鞭杆已经磨得发紫的马鞭,朝着靠近马车那劫匪脸上抽了过去。
由于经常赶车打马,这条鞭子在春生手里已经使熟了,虽然赶不上马戏团里杂耍的水平,但一米多长的鞭杆,加上两米来长的牛皮鞭绳和尼龙鞭稍,也算是一样实战武器了。“啪!”当鞭稍裹挟着劲风抽到这个劫匪脸上的时候,他的皮肤顿时裂开了,血液随之涌了出来......
人在生死关头或是心理崩溃等待者死亡、或是激发出最大潜能放手一搏。春生的表现无疑属于后者。今天的鞭子可能是春生这辈子抽得最准最狠的一通,几个劫匪脸上都挂彩了,尤其是那个妇女,被春生一鞭子斜抽到左眼和鼻梁骨,顿时栽倒在路旁,捂着脸痛苦的哀嚎着......
他们不敢再追了,都把车扔到路上,捂着受伤的部位,有个受伤轻一点的,提高嗓门在后面喊了一句:“爷们儿!敢告诉哥几个你哪个堡子的吗?”
春生没有理会,抹着额头的汗水,可劲地抽打着马。
大约又跑了半个小时,马儿任凭怎么被打,也是耷拉着脑袋、慢吞吞地走着。春生也没有了刚才的力气,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一样。他穿上棉猴、坐在砖上、卷了一根烟、点着了猛吸着。又信马由缰地走了一段路程,车子到了一个村口,春生知道,这是东堤头镇,已经是清远的地界了,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他看到村口有个篱笆围成的大公厕,于是把马车刹在了公厕旁,又往马嘴下倒了一些草料,便进了公厕。刚刚的生死较量让春生出了一身汗,湿透的棉衣让人浑身发冷,憋了许久的一泡尿终于可以释放了。他解开腰带开始解手,突然心口一阵难受,然后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在一片昏黄的天地中,春生独自赶着马车,拉车的还是那匹枣红马,高大的马头迎着暗红的夕阳向家走去。凛冽的北风裹挟着黄沙迎面吹来,粗大的沙粒打在脸上、使他感觉半张脸凉凉的、疼疼的,像小刀割着一样......天渐渐地黑了,他远远看到了自己家的三间土房,快到家的时候,老婆带着四个孩子站在大门口迎着他,他高兴得扔下马鞭朝他们奔去......天完全变黑了、让人看不到任何东西,眼前的人和房子也消失了,春生使劲地往家跑,但感觉像被薅住了脖领,不能前行半步......
“喂!师傅,醒醒、醒醒!”
“这人是不是抽风了,你摸摸他还有气吗?”
“有气,是活人,喂!醒醒!”
春生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趴在地上,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炉灰渣,还有一双大棉鞋头子。他朝上方看了看,一个半蹲着的男人正拨拉了着他的棉猴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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