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1)

陈家栋家的老房子在镇子东北的一个胡同里面，这是一片老城区，这里的房子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他们家在胡同的最深处，正房是一个两层的房子，顶层三个房间，底层一个房间，外加一个厨房和客厅，青灰色的砖瓦。

房子前面是一大片空地，空地一边的中间有一颗泡桐树，虽然现在是光秃秃的，但是树冠还是几乎覆盖了小半个院子，陈家栋还记得17年前这颗树的样子，那时候的树还不大，春天，泡桐树先是开满了紫色的喇叭花，当花残败之后，叶子才慢慢变得繁盛起来，到了夏天，泡桐树枝繁叶茂，树下就是一片避暑胜地。

一条碎石子铺成的小路连接着房子和胡同，农村人很少有人砌院墙，最多是种一些灌木和矮树来把他们的院子和马路胡同分开，用这些灌木和矮树来把他们的院子和邻居家的院子分开。

由于多年来没有人打理，院子里的杂草长了死、死了长，年复一年，现在是满院的枯草。

正房的左手边是两间单独的房子，放杂物用的，其中一间后来被他的父亲用作了工作间，他经常会在里面做一些模型和手工，也是青灰色的砖瓦。

清一色的青灰色让这个破旧的老院和老房显得更加死气沉沉。

陈家栋站在那颗没有树叶的泡桐树下，盯着面前他和他的父母亲生活了18年的房子。

他静静地站着，不敢进入房子，他想让自己定定神，做好心理建设再进去。

恰好这个时候，太阳从乌云间探出了头，夕阳的余晖暖暖地照在老房子上，陈家栋恍惚有一种隔世的感觉，好像看到了一个小男孩站在房子门口，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太阳又钻进了乌云里，让这个老房老院瞬间又回到了那个神秘沉寂的模样。

陈家栋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门口，又站住了，过了许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打开房门，吱呀一声，一股阴冷潮湿又发霉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一个寒颤。他站在门口，看着黑洞洞的屋子，消化着这一切，他是真的又回来了，17年了，他不敢相信，他真的又回到了这个生他养他的小镇和老屋。

他感觉到过去的阴影正在向他迎面扑来，但是，他的记忆、他在这里出生和成长的记忆却顽固地拒绝回到他脑海中，他自己也能感觉到他在拼尽全力，试图把这些记忆从他脑海中赶出去。

走进屋里，空气更加潮湿寒冷，就连墙壁感觉都是冰冷冰冷的，让人窒息。

陈家栋在房间里慢慢走着，他本来以为他母亲去世后，他父亲可能会把家里重新装修一下，或者整理一下，但是，家里的家具和摆设却是没有任何变化，跟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陈家栋走到他母亲曾经的卧室门口，停了下来，他不敢进去，他不知道里面会是什么样，他母亲是吃了整整一瓶的安眠药去世的。

那是一个星期三的傍晚，他母亲知道他父亲星期一到星期四从来都是六点钟下班回到家，几十年如一日，已经形成了惯例。

那是在他上大一的时候，寒假过后他返校大约一个月的样子，他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陈家栋记得他寒假回家的时候，他告诉他的父母说，他准备暑假出去找一份工作，不打算回家了，他到现在都还记得他母亲当时失望的表情，他知道他母亲从来都不想让他上大学，就连当时去县城上高中，每个周末都回家他母亲都反对他去，他母亲不想让他离开家，更确切的说是不想让他离开自己。

陈家栋一直都知道母亲的想法，但是，他还是离开了，离开了家，离开了她。

陈家栋一直都感觉对不起母亲，多少年了，这种负罪感一直都在他心里，一直都没有减轻。

陈家栋想象不出他不在家，他的父母亲是如何相处的，他们是怎样面对对方的，他想这大概也是他母亲不想让他离开家的原因。

说实在的，陈家栋从来没有后悔过他离开了这个家，离开了那个让他忧郁、压抑、恐惧、无所适从、无法摆脱的环境，离开了那个离开了就再也不想回去的地方，即便是放了假也不愿意回去。

他其实并不需要这个暑假工作，他们家不缺钱，他母亲总是说可以给他钱，不需要他挣钱，但是他知道暑假工作只是他的一个借口，一个不想回家的借口。

他母亲去世的那天晚上，他的父亲晚上11点多钟才回到家，打破了他多年来的生活习惯，当他父亲发现他母亲昏迷在床，赶紧叫了救护车。当救护车到的时候，救护人员说他母亲已经无法挽救了，虽然最后他母亲还是被送到了县医院，医生也确认说无法挽救了。

当时镇子里有谣言传说他父亲其实很早就回来了，发现他母亲服药之后就又出了门，直到他确认药已经起了作用才又回来。

陈家栋问过他父亲当晚在什么地方，他父亲说在店里，但是没有告诉他为什么那么晚才回家。

从此之后，这个问题就永远地留在了陈家栋的心里，至此都没有答案，以后也永远都不会有答案了。

陈家栋站在死一般寂静的房间里，想着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后来，在和赵文亮多次交流之后，陈家栋才慢慢意识到，他的母亲可能有心理疾病，精神极度不稳定，没有安全感，他甚至觉得自己也遗传了她的母亲。赵文亮也曾经问过他是不是对他母亲的去世有负罪感，是不是觉得是他的离家导致了他母亲的心理疾病恶化，最终导致了她的自杀。

陈家栋摇摇头，没有回答，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很难给出一个是或者不是的答案。

自从他母亲的葬礼之后，陈家栋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的父亲。

记得他母亲下葬那天，陈家栋和他的父亲肩并肩站在一起，www.uｕkanshu.ｃom却像是两个陌生人，他一直都不了解他的父亲，他从来也没有了解过他的父亲，他知道他的父亲也不了解他。

现在，他们父子俩成了永远的陌生人，今生今世再也无法了解对方。

没有语言可以描述陈家栋当时的心情，他不知道怎么去表达他的感受，只有一股明显的怨气被紧紧地压在心底。

陈家栋后来才意识到在他母亲的葬礼上，他竟然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他没有悲伤，他有的只是恨和怨。

多年之后，当陈家栋听到他父亲去世的消息，眼泪却无声地从他的双眼流了下来，他一直都觉得他和这个男人很陌生，他和这个男人已经有12年没有见过面了，他拒绝了去参加这个男人的葬礼，他不知道他为什么竟然为这个男人留下了眼泪，他不知道他的眼泪是为这个男人流的，还是为自己流的。

现实和过去交织在一起在陈家栋的脑海里翻来覆去、翻江倒海，他环顾了一圈空荡荡的房子，想到自己曾经发誓永远都不要向他的父母亲那样，他要努力把自己的家庭和生活经营好。

陈家栋曾经想象着有一天，当他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他一定要好好爱他的妻子、爱他的孩子，他要给他们一个温暖幸福的家，让他们永远开心快乐、无忧无虑。

后来，他有了自己的家，又亲手毁了自己的家，他有了自己的女儿，但是他却不知道他的女儿的一切，他不仅没有让他们开心快乐，反倒给他们带来了伤心和痛苦。他的妻子甚至有可能告诉她的女儿，她的父亲是个疯子，曾经想要伤害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