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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天生有一股勇气,说不上哪天就溜达出来。

我家住在二商店后身的时候,有一个邻居孩子叫小中,俺俩经常在一起玩。五岁那年夏天,不知受谁撺掇,还是接到了神的启示,我和小中跑到大直街上去卖凉水。我们把茶缸扣在壶嘴上,对着过往行人毫无顾忌的吆喝道:拔凉的水,一分钱管够,一分钱管够。

社会真不给面啊!俺俩累一脑门汗珠子,却一滴水没卖出去,不是那天不热,也不是水不凉,我想是我们运气不大好,碰到满大街抠门儿的人。这是我第一次做买卖,还是无本买卖,虽然买卖不成,但记忆里那个夏天清清凉凉、逛逛荡荡的。

两年后,爸妈因工作忙,把我送去了姥姥家。姥姥家在呼兰县的一个叫丽井屯子,屯子大约百十户人家。我记得那有一个大院子生产队,一间没有围墙的学校,以及一个令我挪不动步的供销社。

一提起呼兰县,人们自然会想到萧红及她的《呼兰河传》,而那时从没有听说过这些,奇怪的是,即使后来我去县城走亲戚,也未曾听本地人说起过萧红。他们说呼兰县最出名的是葱,有一句口头禅是:呼兰的葱,阿城的蒜,双城的姑娘不用看。

呼兰河我倒是经过了好几回,印象中的呼兰河不宽,河上的桥看着也窄,不像能装下火车的架势。当我们坐的火车过桥时,我总是盯着河边钓鱼的,然后问大人:这河里有鱼吗?有的话,咋没见他钓上来。

从火车站到丽井有十二里路,除了偶尔坐马车,我记得都是步行。暖天时,走累了便在树趟子歇息一会儿,记忆里那些杨树像一排高大哨兵,风一吹,叶子哗啦啦响。一路上,脚步总是惊动蚂蚱高高的跳起,我便忍不住去抓,老舅说蚂蚱腿能吃,我试了试,但蚂蚱腿又细又小,没尝出什么好味道。

这段路赶上冬天就遭了老罪,眼睫毛上了霜,看东西影影绰绰,那时候我只想快点走,一切风景都不如狗。

除了树趟子,屯子里的人家种杨树的也比较多,往往他们都会种在房前屋后,年年月月,各家各户的杨树噌噌往高了窜,家里孩子就等着树长高了可以拍着胸脯说:“你看,那棵大树后就是我家。”丽井村口有几棵高大的树,却是长了几十年的老槐树,在十二里外的火车站都能看到。第一次下火车在站台上,我妈指着老槐树跟我说:“你看那就是我家,你姥家。”

我在姥姥家如鱼得水,再也没去卖凉水。说起那次卖凉水,我妈问过我原因,我说我梦到了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是他让我去街上卖水的,他说:“我卖的水,喝了冬暖夏凉,包治百病。”我妈认为我胡扯,胡扯就胡扯吧,小孩也无从辩解,但我梦到白胡子老爷爷倒是真的。

丽井是个好地方,在这里我很快学会了找乌苠、甜杆、黑黝黝这些乡野零食,也练就了摔泥炮、养蝈蝈和打包锅等玩的本事。乌苠在屯子里口口相传,但不知道怎么写,我实在找不到出处,就现造了“乌苠”两个字。这东西是高粱长半路长死了,十来公分长,灰黑色的,口感软面没什么味道,容易烀嗓子。

有一次,我眼尖找了一穗,着急忙慌的吃噎住了,当时周边也没有水,表哥便让我使劲蹦,好在这招好使,不然,我这人生就太憋屈了。

摔泥炮和养蝈蝈很多人都知道,但打包锅不一定了解咋回事。九岁时,在表哥的带领下,我学会了打包锅和打扑克五十K,打包锅就是在地上画一个方格,玩的人在方格里每人放一分钱硬币,再在几米远的地方画一条线,我们在线后轮流用家伙什去剋方格里的硬币,谁剋出去算谁的。

这里除了要有准头,重要的是要有趁手的家伙什,你不能随便拿块砖头去剋,没两下估计就摔碎了。我们一般是找铁质品,常用的是废轴承和炉盖子,于是,我姥家的炉盖便遭殃了,有时大冬天的我姥爷炉子烧了一半,发现盖子没了,弄得屋子烟熏火燎的,跟仙境一样。于是,姥爷到处抓我算账,气急的时候就骂:你个街溜子,给我滚回哈尔滨去。

我埋怨姥爷总是种小麦、高粱、玉米,也不种点儿好吃的,比如香瓜和西瓜。也是九岁那年夏天,我实在是馋疯了,就和俩表弟用苞米叶做了三顶帽子,潜伏到老张家瓜地偷香瓜,结果,被他家的大黑狗发现了。

我们两人被脱掉背心绑到树上喂蚊子,老张家那瘪犊子让我表弟二小回家找大人赎人。人家之所以这样收拾我们,是因为香瓜还没长熟我们就来祸祸,偷摘的几个都是生瓜蛋子。

我老舅来领人,都是一个屯子彼此认识,他指着我说:“这是我二姐家孩子,我大外甥。”看来我妈面子挺大,老张家那小子一听我妈何芬芳的大名,笑着给我解开麻绳,还去瓜地里挑了三个熟瓜给我,老舅给他钱,撕扒半天他也不要。我被蚊子盯了一身包,跟着老舅回家后才知道,那小子叫张庭学,在屯子里念书时,他曾是我妈的学生。

屯子里亲戚多,表兄弟有好几个,我们天天混在一起招猫逗狗,弄得鸡飞狗跳。我们特喜欢在供销社门口的石碾子上玩,偶尔也进去把那些好吃的检阅一番,好像是吃不着闻闻味也不亏,我记得有种饼干是粗粮做的,透着一股焦糊味儿,很好吃;还有一种甜甜的长白糕,不过,等我长大懂一些人事后,便再也不想长白糕了,因为大人很坏,他们把长白糕比作一种女人常用的东西。

几年下来,在屯子里认识我的人越来越多,有人一见到我就叫街溜子,我知道这称号不先进,刚开始还抗争几句,后来就懒得磨牙了。往往大人叫我街溜子,我就给他个白眼尝尝,小孩叫我街溜子,我就面他。

表哥比我大两岁,自从跟他学打包锅和五十K,我的那点儿零花钱都快被他骗光了,但我有一个优点就是愿赌服输,咋说我也获得了刺激和快乐。

表哥善于找刺激,一天,他告诉我说烤家雀好吃,用家雀包饺子就更好吃,我一听流出了哈喇子,便带着三个表弟用弹弓打家雀,结果连个毛也没打着。这大两岁就是不白给,表哥又出主意说:“白天不好打,晚上去各家各户的房檐上掏家雀窝才行。”

掏家雀窝也是个技术活儿,需要在木头杆子上面帮上锋利的铁钎子,还得有人用手电筒及时照住家雀窝,让窝里睡觉的家雀睁不开眼也不敢飞,然后,拿铁钎子迅速下手。铁钎子是表哥给我找的,他还特意用磨石磨了磨。

去前两家比较顺利,因为一个是我大姨家一个是我大舅家,去第三家却被狗给咬了出来,把我气蒙了,才抓了三个家雀俩颗蛋,距离目标还差的远。经过商议后,我们先去没有狗的村民家里掏,但那时屯子里大部分人家都养狗,要想掏家雀窝就不得不铤而走险,结果,我们被一条大黑狗给咬了。当时大黑狗向我扑过来,不知为啥我就是挪不动步,还好,二小拿铁钎子扎它吸引了火力,我们俩胳膊都被咬了,要不是狗主人及时出来解围,还不知道啥下场呢。

又是大黑狗,大黑狗差点成了我的梦魇,大舅领我和二小去镇上打了狂犬疫苗,还顺便找大神给我们看了看。

大神是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并不像有人说的那么神经兮兮、手舞足蹈或上树爬墙的。他穿着皱巴巴的蓝色中山装,肩膀上好像蒙了一层灰尘,他闭眼用干瘪的手拿两个泥弹画圈,睁开眼后,把泥弹扒开,从泥弹里拿出几根黑狗毛,然后把黑狗毛放在掌心,嘴里念念有词,再用力吹一口气把黑狗毛吹到地上。他说:“走了,好了。”

好像是好了,我从见大黑狗的心有余悸,降低到了见大黑狗心里膈应,但其它色儿的狗没事,我还敢上去摸摸,甚至拍打两下。掏家雀窝表哥虽然没参与,但被他爹也就是我大姨夫臭揍一顿,谁让他出馊主意了,而出卖他的人不是我,而是他弟弟二小。

我姥爷是个又红又专的大队退休会计,事后他数落我说:“你个街溜子,嘴咋那么馋,家雀是益鸟你知道吗?”是不是益鸟我不知道,反正在姥爷眼里的我不是什么好鸟。

1980年夏天,在我十岁的时候,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他们夫妻俩忽然想起还有一个傻儿子,我妈终于回屯子接我了。当她看见我们,一时没认出来,还以为是谁家的野孩子。当时我正指导两个小表弟在姥姥家房前的大磨盘上摔泥炮,黢黑的脸上都是泥道子,看上去像一个东北印第安人。她一下被气哭了。

我在屯子断断续续呆了三年,还在这里念了两年小学,父母都是逢年过节才来,偶尔把我领回哈尔滨呆几天,他们工作一忙,便又让我姨或我舅把接回屯子。我有四个姨三个舅舅,那时,一个在大庆一个在呼兰县城,剩下的当时都在丽井,那可真是一大家子人啊!有点大事小情的便会聚在一起,那股热闹劲儿甭提了,跟过年一样。

我妈来我当然高兴,令我更高兴的是她的兜子,每次来,她兜子里一定有好吃的,虽然说是给姥姥和姥爷买的,但姥姥心疼我,一转身总是把最好的或最大的吃食给我留着。这次,我妈是绝不惯着我,给我那几个表弟表妹分了分好吃的,而我只有可怜的一丢丢,她说:“你长大了,要懂得让人。”

过了两天,在亲戚们“外甥是姥家狗,吃完他就走”的祝福中,我坐上了回哈的火车。火车再次路过呼兰河,我仍然喜欢看河边的钓鱼人,希冀中把问过的问题又问一遍,得到的依然是上次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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