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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让锦衣卫遣人彻查是什么概念,塔娜是不明白的,但御书房内的其他臣子无不胆战心惊。

“陛下!万万不可!”杨慎第一个开口,面对怒不可遏的皇帝仍旧表情坚定,“有天风不假,遭灾了也不假!虽然苏州一府所报灾情尤为严重,也不能说便是另有隐情!事情如何,自有应天巡抚、督粮郎中、监察御史可去查证!锦衣卫南下,没有隐情也查出大患了!”

朱厚熜顿时盯住了他。

皇帝的眼神很冷冽,张孚敬不禁看向了杨慎:还是像在广州府时那样猛啊……

杨慎并不退避,继续说道:“臣知道,陛下是担忧南直隶及三省诸府州今年概由北京户部征收粮赋,底下人会有些什么小动作。即便如此,国务殿既设,粮赋事便是臣分内职责,臣自会办好!区区一府奏报,陛下何以如此大动干戈,连费总辅、张国务和臣都一同召来询问此事,还要遣锦衣卫彻查,竟已认定这就是一桩大案了?”

费宏同样侧目:杨廷和,你这儿子……脾气跟你好不同啊。再想想当年之事,真亲生的吗?

现在杨慎是直接刚皇帝了,怪他小题大做。

更重要的是,隐隐指责皇帝不该这样轻易插手已经放权下来的一些民政。

杨慎说完这些话之后,御书房内就寂静无比。朱厚熜自己的呼吸,反倒发出了最大的声音。

“照你这么说,苏州府可能就是真的遭了那么重的灾?”过一会之后,朱厚熜竟平静了一些,淡淡地问了一句。

“如今已是嘉靖八年,谁人有胆如此猖狂?”杨慎毫不犹豫地抬了抬眉,“即便不全因为天灾,这人祸,查下去只怕也查不出什么,反而查到当初清整水利一事上。”

“……清整水利?”朱厚熜有点意外。

杨慎点头:“苏州府奏报虽然只提了一句,但以陛下之圣明,应当留意到了才是。臣知道陛下因为年初安嫔及皇子一事常怀忧郁,陛下重情,臣深感敬佩。然则国事千头万绪,万不可因此草率处置!”

陆炳在一旁呆呆地看着杨慎:好勇!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陛下确实对于安嫔难产去世一事一直耿耿于怀。宫中都知道这些,所以鲜有人敢提这一点。现在杨慎不仅当面提了,还是在皇帝本身就暴怒的情况下提的,甚至怪他不该失去理智、草率处置国事。

朱厚熜也愣了一下,然后反倒更平静了,默默不语。

杨慎提醒完,他也想起来苏州府奏报中确实提了一句:前两月间的台风和带来的风浪,摧毁了一些海堤、河堤,这才冲毁了不少良田。如今统计结果出来,苏州府今年粮赋只能征到定额的七成,还要赈灾。

若说凭什么其他府州没这么严重,那么就是苏州府在之前清整水利的过程里工程有问题,毕竟今年的台风并非是从苏州府那里登陆的。

而清整水利如果有问题,当时派到南直隶的巡水御史,那可是最初一批受信重的新法干将,如今已经位列工部正四品总司。

朱厚熜总算明白了杨慎的意思,把目光看向了张孚敬和费宏。

看到皇帝的目光又冰冷了一些,费宏苦笑一声:“陛下,用修言之有理。实情如何,南直隶虽不是一省、没有设都察司,应天总督和淮扬总督也都撤了,但毕竟还有应天巡抚和巡按、监察。庄稼毁了三成,那他们是不敢作假的。无论如何,征粮、赈灾,这两件事要办。查下去嘛……”

朱厚熜默不作声,又看着张孚敬。

“……陛下,新法自嘉靖元年从广东试行至今,算一算也有八年了。八年时间,自已再无什么新党旧党之分……”

朱厚熜终于开口了:“何不把话说明白点?不就是又伱中有我,我中有你了吗?”

所有事,最终都会回到人上。当初的新法干将,走上了稳定的升迁通道。这么长的时间里,新的朋友、新的亲家、新的师徒,彼此有利益纠葛,你知道我的底细,我知道你的黑料。杨慎说纵然有人祸,查来查去也非查到当初的新法干将头上。真查出了点什么,要不要继续查下去?

费宏几人默不作声,朱厚熜则继续说了:“你们三个担子重,北征、改军制、扩建京城、治理水患、推广新学,处处都要钱粮。新法到了这一步,你们都想稳一点。但是既然明知可能也有人祸,你们也认为不宜大动干戈?”

“自该查证!若有人祸,自该查办!”杨慎看了看陆炳,“臣只是认为,锦衣卫专办此案,会令地方百官惊骇。”

费宏赶紧补充:“且让都察院先查证一番再说。”

陆炳不由得看向了皇帝,心情有点紧张。

虽然只是一桩小事,但这件事反倒成为了一个缩影。

哪怕乖巧如费宏,也不愿因为这一桩小事,皇帝就亲自插手撇开都察院让锦衣卫去查,这会动摇国务殿和总理国务大臣的威信。

朱厚熜闭上了双眼,想了一阵才说道:“那就给你们三个月的时间。”

“臣等领旨……”

“赋税国之根基,以往那些只扣在一些所谓刁民头上的抗税逃税帽子,谁该戴着,朕一清二楚!按嘉靖六年重造的黄册,实该收粮多少,朕也一清二楚。卿等说需要时间,朕还是一清二楚。从正德十六年开始,京城到地方,首官到胥吏,宗亲勋臣乡贤士绅,变化有多大,朕和朝野全都一清二楚!”

四个一清二楚说出来,张孚敬只感觉千斤重担在肩头。

他知道皇帝要说什么话。

“变化这么大,不变的还是官绅勾结,想法设法偷逃赋役,换汤不换药!”朱厚熜森然道,“朕把话说在前头。边镇将士捐躯者众,这才胜了北虏,让腹地诸省能坐享安宁。北患未绝,如今正是各司其职、各尽其义的时候。若仍旧有那么多人思想不端正,只享其利而不尽其义,朕就教他们下辈子怎么做人!”

……

离开御书房的三人心情沉重。

哪怕过去最天真的杨慎,如今也不再是愣头青。

哪怕堪称新法最强先锋的张孚敬,如今也不容易跟上皇帝的脚步。

一直走到了奉天门外,张孚敬才叹了一口气:“陛下深明人理大道,焉能不知这是苛求?圣人何其少,这是陛下所说矫枉必须过正之理了。大明太大,官绅太多,这个案子还是好好办吧,再立一下规矩。用修,陛下今日之言,以我等三人都想稳了为最重。”

杨慎轻哼一声:“陛下自可苛求,然我为臣子,仍以稳妥用事为上。国务大臣领一部事,张国务与我,不正好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吗?好好办案容易,立规矩也容易。但大明如今官则逾十万、士绅富户百千万,既要不怠惰又要民心稳,错非时不时立立规矩、又能有利激励其心,还能有什么办法?”

费宏头大:“你既明此理,今日为何那般……规谏陛下?”

杨慎板着脸:“陛下一国之君,何以作小女儿态,为一后宫小事伤怀如此之久?如今闻听苏州奏报竟暴怒至此,足见心境不稳。此非国之幸事,更比苏州之事重要,我岂能不直言规谏?”

费宏只得小声嘀咕:“说来奇怪,只知后宫之中皇后娘娘之外,陛下实则宠爱二妃和静嫔更多,竟会因安嫔之事……”

别看三个人在御书房里之时凝重无比,其实人人都通透,现在费宏居然主动聊起关于皇帝的小八卦了。

他们确实不能理解皇帝何必这样,说穿了,放在寻常官绅人家就相当于一个小妾不幸罹难……要说皇子,皇帝又不是子嗣艰难。伤感一阵也就算了,但居然这么久了还情绪不稳定,实在不像前些年的皇帝。

养心殿内,朱厚熜在他们离开之后沉默了很久,黄锦和陆炳都不好开口。

陆炳更是尴尬,他被叫过来,原来是皇帝有意让他派人去查案,但又被杨慎他们劝了回去。

现在皇帝没开口,他也不好直接告退回锦衣卫。

最后还是黄锦先开了口:“陛下,那朵颜三部进献的美人,还在后院等候见驾。”

“知道了。”朱厚熜总算抬起了头,看见了陆炳之后问道,“你怎么还在这?既然是都察院派人先查,你就回去吧。”

“……是。”陆炳行礼告退走了两步之后又停下脚步问,“陛下,那十月去看军战队争冠一事,臣已安排妥当。陛下说诸位娘娘都去,那这个朵颜部进献的娘娘,臣是不是也安排一下乘辇护卫?”

“安排吧。”

朱厚熜漫不经心地说完,还是坐在那里。

因为苏州府这件事被杨慎吐槽了一下自己情绪不稳定,朱厚熜是没想到的。

这里只有黄锦之后,他开口问道:“朕这几个月,心情时常不快,以致国事处置不当吗?”

黄锦心想你别问我这么难的问题啊,他一脸凛然:“陛下之圣明古今罕见,国事哪有处置不当之处?杨尚书实在大胆,也就是陛下胸襟非常人所及,奴婢适才都想斥责他的。只是陛下平日里有训谕,杨尚书说的又是国事,奴婢才没开口!”

“……那就是确实心情时常不快,你们也都战战兢兢呗。”朱厚熜叹了一口气。

黄锦双目微红,柔声道:“陛下,安嫔福薄,这也是命。陛下如此伤怀,安嫔娘娘泉下有知,也不忍的。”

朱厚熜沉默不语。

马永的女儿,当时是带着政治目的纳为九嫔之一的。入宫之后,朱厚熜与他也不算亲近。就算去年她怀了孩子,那时候君臣还在留意草原上的局势变化,朱厚熜关心得也不算多,至少比当初孙茗她们有孕在身时少多了。

连续安稳地有了皇子皇女,朱厚熜也对她生产的事没那么担忧。只不过事情发生之后,他才有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与这个时代的人毕竟不同,朱厚熜经历了这样的事,哀痛和自责好像更浓郁。毕竟,那是与他有过肌肤之亲、只以他为尊、有名有份的女人,是他一个不曾看到一眼这个世界的儿子。

再加上青海易主之后局势变化带来的隐形压力,朱厚熜这几个月都有这层心结。

更多的心结是面向未来——因为技术的局限,在他这漫长的一生里,他女人的香消玉殒、子女的夭折、亲近和信重之臣的离世,只怕都不会少,而且越来越密集。

朱厚熜本以为经过了这些年,他其实也有了帝王的冷血无情。但他发现,心底根深蒂固的一些观念,还是会在某些情况下剧烈冲击他的情绪。

过了一会,他自嘲地笑了笑:“朕也没什么两样。走吧,过去看看她。”

之前说什么有些人尽享其利不尽其义,他在这后宫之中又有什么不同?

诸宫美人都盼着他的雨露恩泽,朱厚熜快活则快活,平常能让每个都开开心心?现在遇到这种事了就心情不好几个月,未免惺惺作态,只为了满足自己内心对自己一些所谓的道德要求吧?

要他舍弃这种快活,他也不想。就好像要求那些官绅富户“思想端正应缴尽缴”而不搞一些暗箱操作,他们也做不到。

这就是人性,谁也不比谁崇高。

这样一想,朱厚熜感觉自己心境不同了一些。

黄锦见朱厚熜有了兴致,不由得精神一振,赶紧先遣人过去让那美人准备好见驾。

朱厚熜走得平稳了。

你看,刚才自己想事的时候,因为黄锦提醒了一句,他还不是对那草原美人多了一丝好奇?

为国为民勤勉理政不假,私欲翻涌纵享君权也不假。

走在路上,朱厚熜又想起了杨慎。

之前朱厚熜的震怒可不假,杨慎凭啥那么刚?为什么他提到了自己心情上的问题,自己反而好像惊醒了一点?为什么细细思量一下发现他说得也有道理之后,自己反而有点尴尬?

最后那点狠话,半是朱厚熜真的认为该好好敲打一下,半是为了对自己之前震怒的模样打圆场。

朱厚熜走着走着有点气闷。

早知道不一时兴起白嫖他那首词了,搞得现在既因为他立过的功又为他丢掉的一些历史名声而在他面前总有点心虚。

他现在这么刚,是不是因为之前挨廷杖那回屡次劝谏得到了自己的反馈之后察觉到了什么?

不会以后还蹬鼻子上脸,做魏征式的人物吧?

一边喝着茶坐在那胡思乱想,一边漫不经心地在听到生疏的参拜行礼声之后抬头看了过去。

朱厚熜呆了呆。

塔娜正跪在地上,虽然低着头,但因为从下面好奇地用眼睛偷看他又显得像是把头伸长了的乌龟。

怪模样惹得朱厚熜笑了起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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