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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内摇曳的灯火中，工匠擦干大到畸形的脑袋上挂满的汗水，将最后一块吸引金属板贴合在胸腔部分的甲胄上，为眼前那具高近两米半的厚重盔甲完成了最后的调试。
常年使用不完整的法阵延长寿命，至尊灾厄的黑魔法的副作用已严重地影响了他的身体，除了肌肉、骨骼严重萎缩外，他那双曾自认为世上最宝贵的双手也早已失去精密度，不得不借用两对长达三米的外附金属机械义肢完成修整、拼装工作。
工匠注意到自己的手在颤抖。那只铁青的、满是青筋、茧子和伤痕的手已经越来越不受控制，即使依赖魔法也无法让其回到正常范畴。那已经与一块烂肉没有本质的区别了。
不仅仅是手，或者说四肢。老化发生在肉体的每一处，包括他的大脑，他的灵魂。他的智慧已经磨损得非常严重了，以前，他在那些碾死自己就像吹散一片灰的势力面前游说斡旋，争取利益，毫无压力，但现在，他已经连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都骗不了了。
灵魂的腐朽令他恐惧，单凭他的技术无法治疗这一点，但一千年以来，他的处世方式已经为自己结仇太多，若非那位名为海崇行的人类冒着风险接纳了自己，他这样的小角色早就被仇家顺手按死了。
不过，到了现在，他已经完全不抵触死亡了。精神的死亡比肉体的终结更令他害怕，他宁可在堕落回愚蠢的哥布林前死，或许，这便是为何他要挑衅那个海灾统领。他的尊严不允许自己结束自己，潜意识里，他希望别人替他动手。
但他不敢惹怒西格纳斯。他清楚，西格纳斯有很多种让他比死痛苦万倍的办法。
换了一身新行头，工匠满意地端详着眼前这件玄铁色的厚重盔甲。对于死物，或者说造物，他总是能投入比活物丰富得多的情感，或许是自己经常背叛他人，工匠总是害怕背叛，身边几乎没有能信任的人，只有这些造物，永远不会背叛自己。
这件盔甲比最沉重的重甲步兵盔甲还要重上一倍，采用神之使徒从月球开采的特殊金属“夜明锭”、幻海底部伪神级魔物的外壳软组织、阿萨福勒金属精炼技术锻造的吸引合金复合制成，并采用深渊生物的细胞、晶体组织铭刻了大量法阵、赐福，即使在深渊数十万里深度的水压下，这件深潜服也能行走自如，并且大幅减少引起深渊中恐怖魔物注意力的概率。
此外，这件装甲还能增加穿戴者百分之五的水下移动速度、水下加速度，数值上并不大，但配合水腮魔法、水上行走魔法、加速魔法的累加就能达到恐怖的水下机动力；此外，装甲还能提供百分之十五的伤害吸收，直到积累到一定的伤害量才会破碎，在破碎之前，它将近乎免疫硫磺海的毒素与致盲效果。
这件东西一开始是为神之使徒，也就是力量至少到达二十五重天级数的强者设计的，实际穿戴它的，则几乎都是四十重天以上的泰拉强者，能将这样一件复杂、精细到极端的东西修复，足以证明他的头脑依旧清醒。
欣喜仅持续了短暂的时间，冷静下来的工匠看向油灯照不到的暗影，那名年近十四、五岁的人类少年正用皮革和纺织物简陋地做了个窝，沉睡在那里。
对于重视道德与情感的人，幼崽或子嗣是他们的软肋，这是摆脱阿萨福勒那摊烂事的一条捷径。只是工匠不敢妄动，他清楚，西格纳斯的意志潜伏在附近的每一片暗影里，如果他不想生不如死，最好不要做愚蠢的事。
况且，在他看来自己也不需要做什么小动作。深渊深潜服是为神之使徒级强者设计的，一个连二十五重天，锻体为铠境界都没有突破的人想要穿着那套东西深入硫磺海底，完全就是送死。
这般思考着，工匠看少年的眼里多了一丝怜悯。他听说，这个幼体不久前失去了生父，在血肉信徒的侵蚀下奇迹般生还，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愿意关心他生死的人，很快，那个人也要因为自己的自负死去。
但这也没什么好可怜的，在泰拉瑞亚，这样的悲剧无时无刻不在上演。
至少……至少这名幼体还知道自己双亲的名字，而他，父亲不知道是谁，母亲生他不久就被同族吃掉了。拥有智慧的代价是，他懂得了其他智慧生物的情感与幸福，却注定不能拥有一丝一毫。
“你装得很像，只可惜，还不够像。”
用自制的供水系统洗干净双手的油污，哥布林工匠脱下机械骷髅般的工程义肢，随口戳破少年的伪装，“一个生命透支，内伤未愈的幼体，睡眠的呼吸声要更重，无意识的动作幅度也会更大。”
海天然警惕地掀开被褥，缓缓坐起，怀里捧着西格纳斯给海断魂，他师父再亲手给他的暗影魔典。
生命的大部分时间在摇晃的船只上度过，少年的警戒心很强，“伪装”对于他而言是一种对周遭环境的“试探”，尤其是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要与眼前这个奸诈自私的怪物共同度过。
“你认那个不靠谱的家伙作师父。真想不明白，他怎么会放心把你交给我，我看起来像是懂得怎么带孩子的人吗？”工匠瘪着一张雷公嘴，挠挠斑秃的脑袋。
“你不觉得，这个师父当得太不负责任了吗？或许他认为你是个累赘。”
少年坚定地摇了摇头：“师父有他自己的难处，他是个好人，我愿意相信他。”
“好人。”工匠被这天真的词逗乐了，轻笑一声，注意力又被最后一个词吸引。
“相信……呵，信任。一种弥足珍贵的奢侈品。”哥布林工匠抬了抬架在巨大鹰钩鼻梁上的眼镜，垂着的眼里闪过一丝黯然，没有继续他准备好的嘲讽之词。
“你没有可以信任的人……是吗？”海天然缓缓起身，不依不饶地说道，对哥布林工匠对他师父的诋毁有些耿耿于怀。
“这里堆积的财富，爹他工作一百辈子也买不到，你一定是很富有的人。但你没有人分享这些东西，也没有人帮你做事。”
“爹他一直很辛苦，因为我们一直很穷，但你很辛苦，因为你很富。”
“……所以说，我不喜欢敏锐的孩子。”哥布林工匠的脚步僵住，沉默了片刻，叹了一声，走向镶嵌在墙体上的生命木夹层，在一堆金属精加工工具中翻找起来。
海天然立刻警觉，摸着手中魔典的书页缝隙，准备释放提前储存好的魔法。
但当工匠转过身，却见他吃力拿在手里的，是一个胸腔大小，轴对称的、有着复杂线路的金属外壳，其上带着镂空的孔洞，像是用于排散废热。
“那个混蛋说，你的母亲需要一个新的义体肺部。”工匠提着金属义体肺，沉沉地走到海天然身前不远处，将金属肺放下。
“这东西是你的了，什么时候拿走都可以，保证是市面上都见不到的，最好的一款。我的要求只有一个，闭上你那张锋锐的嘴，然后，睡觉。不是装睡。”
留下这句话，工匠头也不回地走向仓库内丝绸与生命木藤条编织的悬空，工作服也不换，侧身翻了上去。哥布林的适应能力很强，即使在潮湿、坚硬的地洞，他们也能很快入眠。
“……你是好人？”海天然不敢置信地盯着眼前这个看起来就很昂贵的义体肺，不敢相信，一个师父口中忘恩负义的小人会随手给素不相识的自己这么大一份礼。
一句话给年迈的哥布林气得够呛，刚躺下的他强撑着身子，爬起来没好气地怒喝一声：“睡觉！”
世界树干内的仓库很快沉寂下来，所能听见的，只有硫磺火祭坛燃烧灵魂时蚊虫般的噼啪作响，以及一名人类，一名哥布林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但很快，一声叹息又在这寂静而冰凉的黑暗中响起。工匠再次抬起已经感受不到酸痛的身体，独坐在悬空的吊床上。
他失眠了。他的大脑已经老化得极为严重，不能使用任何助眠魔法，任何药物。况且，他清楚今次的失眠不是身体的硬件失灵。
远望着那件深渊深潜服，厚重的玄铁色泽呈现出美丽的合金色泽，头部的三条纵向设置的明黄色照明系统，即使在深渊恐怖的暗影元素浓度下也能保持良好的视野，这样一件令人惊叹的杰作，即使只是能够将其修复、调整也足以成为他的荣光。
只是此刻在他眼里，这件沉睡着的甲胄却成了冰冷而坚固的牢笼，将他日复一日，苟且偷生，死气沉沉的半生牢牢困住。那是他的知识，他的骄傲，他的智慧，他的自负，他的猜忌，他的卑劣……
“你也睡不着，对吧。”工匠再次看向那个伶牙俐齿的小鬼，“上我这儿来吧。我到下头睡。”
“……没关系吗？”阴影里传来一个犹豫的声音。
“没关系的。”工匠叹道，“我们哥布林，在冰冷和硬实的地面上睡得更踏实。你们人类可不行。我们还得相处不算太短的时间，不是么？”
“……”沉默着，哥布林工匠跳下那张温暖舒适的吊床，蜷到阴暗的角落里，就像一千年前在山崖旁的洞窟那般。半分钟后，他听见那孩子爬上吊床的细微摩擦声。
“明天……我会试着教你一些最基本的盔甲保养，魔法纹路检修技术。以后跟着你师父会常用上。”黑暗中，哥布林工匠突然开口。
“……嗯。谢谢您。”孩子的低语中多了几分愧疚。
不再有说话，黑暗中仅剩下此起彼伏呼吸声，一高一矮，一老一少渐渐地睡了。这一次，他们睡得很沉，很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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