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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人不会有感受,有感受的人是活着的人,死人的感受不是留给自己的,而是给活着的人,由活着的人去承担那份刻骨铭心的忧伤与痛苦。
火葬场的工作人员为新拉来的尸体进行清理。从皮肤与脸上的褶皱来看,她上了年纪,是位大婶。此刻,她眼神空洞,表情麻木,态度却极为认真地清理着这具死尸,动作异常娴熟浑身透露出兢兢业业的敬业精神。大婶认出他是春来,她看着失去生命的他,哲学家那样感慨人生,感慨生命的脆弱,感慨人生的无常。这孩子以前还来她家找过自己的女儿,跟他女儿曾有段恋情。这件事让她意识到从前没有思考过,甚至没有怀疑过的事情,那就是生死。
人的生死到底是谁说了算?没有人知道。当然,这样的想法瞬息而逝,她庆幸女儿没有选择他。否则,死去的就是她女婿,而不是路人。既是路人,她没有其他义务。作为路人,她对年纪轻轻的死者表示惋惜。
透过火葬场的院子,窗外传来摩托车轰油门的声音,张秋水骑着摩托赶来这里。他看着春来,心脏碎裂的感觉猛地蔓延至全身,像毒蛇紧紧缠绕着他,似要把他拖入黑暗的深渊。一种窒息、胸闷、难受的感觉,此刻正折磨着这个土地上孕育出来的庄稼汉,使得他滚落出混浊的热泪,控诉人生无常。
庭院附近,老槐树上了年纪,它见证了太多生离与死别,经历了太多风风雨雨,给人沧海桑田的厚重感。就在老槐树跟前,张秋水注视着没有灵魂的沉重的肉身。他回想起前尘往事,眼睛失去光亮,给人死鱼眼睛的感觉。
他身边站着春来的三叔,三叔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嘴里嘀嘀咕咕说道:“怎么说没就没了呐?!”朋友,我不得不感慨,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男人,他已不是第一次经历生死。十二岁那年,他死了爷爷,懵懵懂懂的,他不明白生死的含义。对亲近之人的离开,他没有深入骨髓的伤痛。只是,偶尔看着张家沟其他孩子有爷爷,他会心生羡慕。
张秋水的爷爷是老头儿,他是张家沟出了名的水鸭子。俗话常说,淹死的都是水鸭子。是的,这只出了名的水鸭子后来被淹死了。响彻云霄的雷声在天边轰隆隆地滚动,猛烈的风把树叶吹得哗啦啦响,闪电散发着焦香。这时,天空阴云密布,太阳被乌云掩埋在深处,狂风暴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扫着云贵这片高原。几分钟后,瓢泼大雨,家家户户的玻璃窗正被水冲洗着。
这个年代,张家沟这些偏远的地方条件艰苦,还在用煤油灯。方圆十几里,只有柳林镇有电灯可用。屋里漆黑,唯有煤油灯微弱地释放着光芒,很快要燃烧殆尽。杨老梅招呼孩子睡觉,她跟张著江有五个孩子,分别是老大张洪水、老二张春水、老三张夏水、老四张秋水、老五张冬水。其中,老大张洪水已经起炉灶独立门户。老二张春水出嫁,不住张家沟。他们家现在有三个孩子,三个孩子里面,老三张夏水跟老四张秋水是长相极为相似的双胞胎。
张秋水跟张夏水睡在同个房间,回到里屋脱鞋脱衣爬到床上,双手交叉枕着头仰躺在木板床上,他注视着窗外的夜雨,电闪雷鸣,大雨滂沱。盛夏的暴风雨偶有闪电打在远方山巅,不由得让少年心想要是雷打到头上,肯定死翘翘。
在这个特殊的年代里,偏远山村的孩子大多睡得早起得早,因为他们家里没有煤油灯让他们挥霍。每天都要起早贪黑,为了地里的事情忙活。
黎明,拂晓时分,晨雾浓郁,东边逐渐泛起鱼肚白。张秋水没有穿衣起床,他躺在被窝里磨蹭,他知道今天没有啥事干。此刻,窗外有声音传进屋来。
“大湾河涨水,我去看看可不可以捞点有用的东西出来。”
张秋水知道他爷爷在说话,他爹回复他爷:“你小心点!”张秋水想象屋外父子对话的场景,像往常的吃饭喝水,寻常普通,没有任何征兆。
老头儿是张家沟水性最好的人,每逢张家沟沟口出来不远处的大湾河涨水,他总能从河里捞到不少东西。那些东西被洪水裹挟,从大湾河上游冲到这些地方来,谁有本事从急促的洪水里捞起它们就是谁的。有人来寻,对方得给报酬,这在中国遥远的西南角很是普遍,类似村规民约般的存在。
老头儿这辈子凭借水性干过最自豪的事情,就是他曾经从洪水深处救出大水牛。水牛从上游飘来发出哞哞的求救,老头儿眼尖心亮,合该他运气。他选中合适的地方,跳入混浊的河水中,使尽浑身解数。几经周折,救出大水牛。
张秋水不知道救出水牛的具体细节,但他可以清晰回忆起牛主人找上门来,他爷爷慷慨归还说话硬气的场景。牛主人为答谢他爷爷,给他五块钱。他爷爷说了几句客气话,就把钱揣兜里,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件事在张家沟与邻近的村庄传得沸沸扬扬,在人们添油加醋当中,有人说老头儿跳进大湾河踩着水就把大水牛扛到岸边。这种事情说起来离谱,但你还别不信。在张家沟流传至今的古老传说里,老头儿救出水牛,就跟人要吃饭猪要下崽那样普通。
从大湾河里捞出来的东西木材偏多,他们院子里渐渐堆砌起来的木材有七十五六根,每根木材都有碗口那么大。每每看着这些成果,老头儿油然而生出某种自豪与骄傲,说话的声音无意识响亮贼多,很有面子很硬气。
这年盛夏,张家屋外,震耳欲聋的暴雨声,诉说着房屋外的世界在下雨,没完没了的,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到尽头。山上每条小沟都灌满雨水,小沟向山脚下的河沟奔流而去,千百条奔放肆虐的细流往大湾河汇聚。
没多久,大湾河洪水滔天,像凶残的野兽,释放着喷薄欲出的野性,很快就破坏了大湾河沿岸。大自然在这个夜晚赋予大湾河不可抗拒的力量,这种力量重新塑造了河岸。生活在河边的人们,既感恩大湾河,又痛恨大湾河。
上游,大湾河水冲毁有些人家的房屋。下游的人,诸如老头儿像是打了鸡血。他觉得自己可以捞到好货。天色朦胧,雄鸡报晓,老头儿早早把衣物脱掉摆在大湾河边,身上只留有两三处布丁的内裤。噗通,老头儿跳进大湾河水。从此,再没有起来过。有人说,老头儿中途抽筋,游着游着忽然没气。同行的人意欲跳河搭救,只见大朵水花打来,老头儿淹没在洪水深处。按理说,老头儿的水性不该像屈原葬身鱼腹,可事实如此,人们归咎于他背时,命该如此。
诡异的是,这天晌午,骤雨停歇,太阳从云层里爬了出来,天空放晴,气温急剧升高。亲爱的朋友,在大湾河沿岸,像张家沟柳林镇清水县这些地方,人们打心底认为,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老天爷要让你死,你就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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