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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站我就到了。”白凌洲把手中剥好的橘子递了一片给坐在对面的男人，眼睛看着窗外。
窗外除了浓重的夜色，就只剩下远处建筑微弱的灯光，以及火车刺耳的轰鸣。
男人看了一眼白凌洲，用粗糙，树皮一样的手接过了橘子，囫囵一把塞到了嘴里，然后笑出了一口黄牙。
“儿，这橘子真甜。”
“甜就多吃点，把这个都吃了。”白凌洲把手中剩下的大半个橘子塞到了男人手里，眼睛依旧头也不回的盯着窗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男人好像明白了什么，白凌洲这个状态，从上车到现在，几乎没有变过。
“儿，是我不好，非要让你暑假跟我回庄里帮忙。你也晓得的，你奶身体不好，这些事情，也不能让她知道。我也是没办法，才让你回去帮忙照顾奶奶的。”
男人挠了挠头，几乎是用赔笑的语气。
“你也知道，这些事情不能让奶奶知道，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欠这么多钱呢？”
白凌洲的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扫向了对面这个，在法律上他不得不称之为父亲的老男人。
头发灰白，眼神浑浊，皮肤黝黑，脸上的皱纹沟壑纵横，仿佛连汗水都流淌不动，典型的北方老农民，放在人群中都是那么的透明，不会掀起一丝波澜。
“你小点声儿！”男人惊慌地扫视了一圈车厢，发现大部分人都在呼呼大睡，才松了一口气。
白凌洲只觉得好笑。
“你以为，我想这样子的，这么大个家都靠我养着，你大伯二伯去的早，你奶身体不好，医药费就像个怪物一样吃我的钱，我每个月就5000块，你奶能吃掉3000，我不拼一下，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这是你拿我奶奶棺材本去赌博的理由？二十万，你一晚上输了精光，还搭进去五十万债。七十万！我拿去河边一张张烧，都要烧两天。”
“你小点声儿！”
“我也不知道会这样，那晚我手气很好的，百家乐就没输过，赢到了一百万，谁知道，谁知道牌九连输了十七把。全输没了。”男人懊恼地抱着头，一下下轻轻砸着面前的桌子。
“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就该拿着一百万走。”男人的声音里已经有了些咬牙切齿。
白凌洲看着眼前几近癫狂的男人，眼神冰冷。
“如果是我，我不会动那个心思。”
男人抬起头看着白凌洲，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他好像说不出什么来反驳自己的儿子。
两人之间突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白凌洲的目光又投向窗外的漆黑，男人瘫坐在椅子上，望着手心的半个橘子发呆。车厢里的灯光很明亮，但是二人脸上却都不约而同的挂满了阴翳。
窗外愈渐明亮起来，由漆黑逐渐转向暗黄，火车马上要经过城市的边界，到达下一个目的地。
车外闪烁的路灯打在白凌洲的脸庞上，他在想什么呢？他可能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自认为是这个世界上最悲惨的人。
父母离异，父亲嗜赌，母亲改嫁，家里大伯二伯早年去世，唯一的顶梁柱父亲却烂了，负债五十万，而且数字还在不断的往上滚动。奶奶重病在床，医药费单在不断蚕食着这个岌岌可危的家庭。
白凌洲还记得，自己高三那年，父母拿着两份份白晃晃的纸放到了自己面前，身后站着一个戴着眼镜西装革履的男人，让自己在纸上签字。
“孩子，你已经长大了，你也知道，你的父母因为一些原因要离婚，根据法律，你可以自行选择你要跟随的一方。”西装男人推了推眼镜，递过来一支圆珠笔，满脸笑意。
那笑，却只令人觉得可怕。
他只记得，当时父母脸上都挂着泪痕，但还是笑嘻嘻的一左一右看着自己。都希望他能在自己面前的文件上签下姓名。母亲画着浓妆，但掩盖不住脸上的沟壑，父亲穿着工作的衣服就跑来了，衣服上挂满了黑点点。
那笑，更让人感觉恐怖。
白凌洲闭上眼睛，他不愿意再回想，只记得最后，他没有在任何一份文件上签字，法院最后把他判给了更有经济实力的母亲。
其实他谁都不愿意跟，是，白凌洲谁都不恨，父亲是为了逆天改命，母亲也只是为了谋求更稳定的未来，都没有错，他只觉得，两人如此的决绝，似乎从未想过自己，却在分开后如此狂热的追求自己。仿佛自己是一份精贵的货物一样。换做是谁，都会觉得膈应和恶心。
是啊，一个未来一定能考上重点大学的好孩子，谁不想要呢？
但，就是如此的令人恶心。
但他又不忍心，他是一个心软的人，小时候见到蚂蚁死了都会难过的人。
他忘不掉，就在前几天，奶奶在病榻前攥着他的手，叮嘱他好好读书，好好做人。气若游丝且沙哑的声音，却像是一把重锤抨击着白凌洲的心。
“列车前方到站是，金陵南站，请乘客做好准备，带齐行李，不要遗漏，列车未停稳前，请尽量不要随意走动，车厢外温度为35℃。列车前后车门均会打开，请不要拥挤......”
车厢里开始有了一些骚动，稀稀拉拉地有人开始站起来拖拽行李。
白凌洲整理了一下衣衫，站了起来，背上了自己的行李。看着窗外缓慢出现的月台，伸了一下懒腰。
“走了，自己小心，你是在嘉陵站下吧，还有几站，你可以再睡会儿。”
男人也跟着站了起来，两只手迎着白凌洲，好像生怕白凌洲摔着。
“昂，我是到嘉陵下，去那儿找散工咧。儿你小心，到学校了说一声昂。”
“死不了。”
“儿，到了也别忘记给你妈报个平安。”男人咧着嘴，又露出了一口大黄牙。”
“别在我面前提我妈。”白凌洲瞪了一眼男人，转头走向车门。
但走了两步，又好像想到了什么，转头对着男人说道。
“到了嘉陵说一声，不说，我就只当你死了。”说完，头也不回的走到了车门旁边。
火车缓缓稳当地停了下来，白凌洲背着行李一下车，湿热黏腻的空气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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