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军训威武(1 / 2)

狗子是广东番禺的，方自归在宿舍里第一眼看到他时，就觉得眼前一亮，只见他上身穿一件蓝白条纹真丝T恤，下身穿一条浅灰色亚麻运动短裤，足蹬一双画着对号“V”的白色运动鞋，腕上一块黑色大电子表，明显和其他同学不是一个档次。像方自归就保持着不得不保持的朴素作风，报到时穿的短袖衬衫，其实是老爸工厂的工作服，厂标还印在上头。而狗子同学的打扮，有点儿港商儿子的味道。方自归后来知道，这双画着对号的鞋是奢侈品，学名“耐克”，它的价值约等于自己一个季度的生活费，因此以方自归当时的价值观衡量，这双鞋穿在学生的脚上很不对，应该在鞋上画个错号“X”才对。

一聊，方自归才知道“港商儿子”住的地方果然离香港不远，所以狗子操一口广东普通话，说：“我系广州银，到北方上大学那个……”方自归又才知道，原来上海也可以算北方的。

狗子打开自己的大皮箱整理东西，又让各位在场同学惊叹一回，只见里面有羊毛毯、羽绒被这些冬天才用的高档货色，明显又高出一个档次，因为其他同学准备的，都是清一色的棉被。亲眼看见狗子的与众不同，方自归顿悟《文汇报》上看见过几次的“南风北渐”是怎么回事。

改革开放后，广东经济一时领全国之先。但经济发展虽然快，基因改变没那么快，来自广东的狗子个子偏矮，下身偏短，所以肚脐所处的位置不是黄金分割点，而是黄铜分割点。

狗子的口头禅是“扑街”。方自归也是后来才知道，“扑街”在广东是恶毒的骂人话，可方自归总觉得，“扑街”少那么点儿意思，远不如“操你妈”有节奏感，但是，狗子还是时不时地喜欢对其他同学大叫一声——“扑街啊！”

开学典礼后就开始军训，狗子的高光时刻于是就到来了。

据被虐过的很多大学生反映，军训能够让一部分大学生更深刻地认识人生，并且让另一部分大学生更深刻地怀疑人生，狗子就是参加完四周军训后怀疑人生的那一类。当然，总体而言，大学要比中学好，至少不用再为革命而做眼保健操。大学里很多时候都没人管你，碰到不点名的教授可以不去上课，碰到点名的教授可以坐在后排睡觉，只要不当着教授的面把书撕了就行。但是这神仙一般的日子开始之前，一百杀威棒是少不了的，这就是军训。

工大操场上红旗飘扬，口号嘹亮，一年一度的新生军训如火如荼地展开了。一时间，大操场，小操场，求知大道……求知大道是一条发生过很多故事的林荫道，因为操场容量有限，被征用来训练女生方阵……布满了一行行一列列穿着迷彩服，戴着迷彩帽，朝气蓬勃，英姿煞爽，悲从中来的大学生。

“我们的口号是什么？”教官厉声喝道。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电十八班男生方阵齐声喊道。

“声音太小！”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我们的要求是什么？”

“服！从！命！令！听！从！指！挥！”

与狗子相反，丁丁是期待军训的，因为丁丁是军迷，对军事也最有研究。当丁丁第一次穿上黄绿迷彩服，系上暗红武装带时，竟然挺挺胸拍拍土，兴奋得两眼放光。不过，丁丁兴冲冲问教官，军训学不学打枪，教官说既不学打枪，也不学格斗，学的是站军姿、踢正步和叠被子，丁丁眼里的光就黯淡了下来。后来丁丁一个考上北理工的高中同学来信，说他们是在陆军一个训练基地进行军训，就住在军营里，不但学打枪，而且打靶归来后，还曾经坐着坦克凯旋，让丁丁直后悔填错了大学志愿。其实军训安排在校内也是因地制宜，因为训练工大的全是东海舰队的军官，舰队的训练基地应该在海上，可是同学们无人身怀传说中水上漂的绝技，踢正步这种基本科目，是不可能在海上练的。

因为工大的男女生比例严重失调，于是各班屈指可数的女生就被合并同类项，组成四个方阵，男生们则组成浩浩荡荡二十几个方阵。并且不知道教官们出于何种考虑，女生们被拉到求知大道上训练，一下子打乱了方自归的计划。

开学伊始，方自归本来想在操场上好好数一数，工大的漂亮女生到底有几名，然后根据本校帅哥的数量……是这样，虽然剃着一个反潮流的光头，方自归还是认为自己可以归入帅哥之列的……然后按照美女配帅哥这种门当户对的原则，估算一下自己大学期间泡上一个漂亮女生的概率是多少。对于没有谈过恋爱并且渴望爱情的方自归来说，这可是比军训打不打枪更加重要的情报，可女生方阵离电十八班男生方阵那么远，这项工作就很难在短时间内完成了。

军训一开始是站军姿。工大九二级的同学们运气不好，站军姿那几天，天天是晴空万里、风和日丽的坏天气。九月初正是上海秋老虎肆虐的季节，最高温超过三十五度，同学们在烈日下常常一站几小时，说明在成为战士之前，先要成为“站士”，导致上海籍的同学甚至怀念起了被上海人民所厌恶的梅雨季节。

“两个脚掌成六十度夹角！”教官道。

“手夹紧。你，就你，攥着拳头干什么？”

“中指对着裤缝贴紧！听清楚没有？中指对着裤缝！”

狗子自由散漫惯了，对于这么吹毛求疵的要求有些不太适应，险些抽出对着裤缝的中指对一下教官。幸好，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冲动，在教官权威不容挑战的强大气场下被压制住了，否则根据后来事态的发展，这个念头一旦真的付诸实践，一场惨剧注定会发生在一九九二年九月的工大操场上。

经过反复揉搓，等到同学们的姿势达到要求以后，教官们对同学们接下来的要求就是“不许动”，这和解放军跨过长江，冲破防线，把胜利的红旗插上一座又一座城市时，对一路上遇到的那些失去斗志、惊慌失措的国军将士的要求是一样的。于是，前面沸沸扬扬、红尘滚滚的操场安静下来了。偌大一个操场，站满了石化的人。

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可能是前后反差太大，让政治上也不成熟的狗子同学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喜感。加上身体各部分都不能动以后，思维就变得更加活跃，狗子想起集合时老夏的鞋被踩掉了，想起向右转时小莫向左转……在这么一个掉一根针都听得到响声和回声的诡异环境里，就实在忍不住自己的笑了。为了集体的荣誉，狗子拼命把声音憋住，可他还是被目光炯炯的教官发现，因为狗子难以抑制住自己身体的颤抖。

狗子的表现，证明人的笑点确实是参差不齐的。又不幸狗子因为身材的原因，站在第一排，那就在教官眼皮子底下。然后，狗子就悲剧了。

“你，笑什么笑？！”教官一声断喝。

“不是……我……”

“出列！”

狗子走出队列的时候，身体的颤抖还没有完全消失。

“向右——转！”

狗子向右转。

“绕操场跑五圈！”

狗子还没来得及用粤语唱一句“请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笑点低”，就匆匆开始了跑圈儿的长征。事实证明，这种体罚确实能有效解决问题，等狗子气喘吁吁地王者归来，让他呕苦胆水他可以呕得出来，让他笑，他是无论如何笑不出来了。

早上练到十点半，开始练稍息、立定、齐步走，这简直就是一种解脱。谁知下午风云突变，接着站军姿，一站就是整整一个下午，比上午的训练强度还大。同学们刚刚经过高考的蹂躏，没想到马上又是高温的蹂躏，终于，在这么高强度的“不许动”之下，机械系男生方阵中，就真有一个同学突然倒在地上不动了。

亲眼目睹惨剧发生的同学在兔死狐悲、同病相怜之余内心里涌上来的是喜出望外，都认为已经发生了这样的惨剧，接下来的训练强度是不是可以减轻一些？同学们用期盼的眼神看着教官，可是教官的话掷地有声，比掷在地上的那个机械系男生的声音还大：“轻伤不下火线，中个暑算得了什么？！”

中学时代，肉体上最大的考验就是体育课上测八百米，可这种煎熬持续的时间很短，是坚持几分钟就能解决的。像军训这种长时间、大规模的肉体摧残，同学们还真没有经历过，那就怪不得狗子要怀疑人生了。

韩不少天生汗不少，特别爱出汗，站军姿站到后来，眼睁睁地看着他戴的那顶迷彩帽的帽沿开始积水，并越积越多。再后来，帽沿上的积水开始一滴一滴往下滴，渐渐在韩不少那对本来含情脉脉而现在忧郁深邃的桃花眼前面形成了一道烟雨迷蒙的水帘，让他想起了古典名著《西游记》。因为只有这本书，详细描述过花果山上的水帘洞。口干舌燥的韩不少心想，时间应该在流逝，可为什么时间流得这么慢汗水流得这么快呢？

方自归呆滞的眼神停留在天边的几朵白云上，想起“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诗句，想象着白云的形状像是……是狗？是鸡？是鱼？还是一头大灰熊呢？以这种笨拙的方式分散自己越来越关注在肌肉酸痛上的注意力……时光为什么不是飞逝而是在爬行呢？方自归一直以为，疲劳是由于运动和劳动产生的，想不到不动也能把人累得半死。

阿远的小聪明总是横溢，为了让自己更舒服一点儿，阿远打算用立正的姿势站出稍息的效果来，当大家一动不动的时候，当教官不注意的时候，阿远便有时变换一下站立时的主支撑腿。不知不觉，阿远已经站得有些歪歪斜斜，然后他变换支撑腿的小动作被教官发现了。

“你摇晃脑觉得自己很屌是不是？”教官走到阿远跟前。

“不……不是。”阿远应道。

听到教官的提问，方自归突然明白女生方阵和男生方阵分开训练的优点了。像这种对男生非常有效的，非常生动的，非常粗糙的语言，怎么能够同时进入到女大学生那纯洁而娇嫩的耳朵里呢？

“我再问你一遍，‘是’？还是‘不是’？”

阿远突然想起来，教官曾经语重心长地教育过大家，一个战士在尊敬的长官面前只能说“是”，绝不能说“不是”，就好像一个男人在心爱的女人面前不能说“不行”，只能说“行”一样。

“是！”

“为什么摇晃屌？”

“站久了，腿疼。”

“腿疼？那你练蹲姿，蹲姿腿不疼。”教官示范了一下蹲姿，“蹲下！”

阿远满脸疑惑地蹲下去，心想这教官能有这么好？他隐隐感觉这是个阴谋，可是阿远还没练过蹲姿，对阴谋的细节还不是非常清楚。事实证明阿远的体能虽然不济，可他的感觉是敏锐的。阿远蹲了不到两分钟，就发现了阴谋的细节，心里大叫一声“不好”，因为这酸爽……再蹲下去就扛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