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1 / 1)

“武川宋钦德，字阿弗显，现在是一个邮差。”宋钦德一丝不苟地向眼前这个令人起疑的老和尚表明自己的身份。宋钦德并未因为空觉刚才的话放松了警惕，宋钦德左手仍然搭在刀把上，手指摩挲着刀环。

“施主大可不必如此提防着贫僧，贫僧自打施主还未来永宁寺的时候就站在这里了。”像是解释一般，但从空觉用一种气定神闲的口气说出来，不免让宋钦德感觉他不过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不管是两个窃贼把本就不算富裕的永宁寺偷成了赤贫的恶劣行径，还是宋钦德鬼鬼祟祟地躲在佛堂柱子后边目睹着他人行恶却无动于衷，他空觉都看在眼里。

“这和尚不会是想责问我为何不出手阻止那两个窃贼吧？”宋钦德心里不免猜测到，不过很快，他就安心了——你空觉是这永宁寺的和尚，还在这站了这么久，都无动于衷，你有什么底气埋怨我？

“施主可否借一步说话，恕贫僧实在老迈，恐怕站不了太久了。”空觉略带歉意地冲宋钦德说。宋钦德颇为无奈，你都站了这么久了，还在乎这么一小会儿吗？但毕竟这永宁寺是人家的地盘，若是置之不理地直接离开，怕是不妥。

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宋钦德决定硬着头皮和空觉走一趟，自己身强力壮，空觉光听声音估计已经是暮年，若是真发生什么，空觉是绝不可能把自己怎么样的。

跟在空觉身后，宋钦德进了一间有些简陋的禅房，不同于漆黑一片的佛堂，禅房里点了几盏灯，禅房虽然逼仄，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论是床榻还是坐禅的蒲团，还是那缺了个角的小桌子，让人不免有种非常温馨的感觉。最令宋钦德惊讶的是，这桌子上居然放着两只茶杯，都还往外飘着热气、氤氲着茶香，就好像屋主人早已料想到客人的不请自来一般。

空觉推开了禅房的窗，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一阵微风吹来，灯火开始摇曳，宋钦德背后的冷汗已经干的差不多了，但一阵风吹来，宋钦德还是不免感觉有些冷意。

“施主还请见谅，若非实在有事相求，贫僧也就不打搅施主了。”待坐下后，空觉招呼宋钦德坐在一块蒲团上，把一杯茶推近给宋钦德，自己也慢慢悠悠地拿起了一杯茶，轻轻地吹着，小口小口嘬饮着。宋钦德不免无奈，这空觉可有一丝愧疚的心情？如此气定神闲，准备的如此充分，若说是巧合那打死宋钦德他也不会信的。

“大师所为何事？”宋钦德发问，他也不客气了，也学着空觉喝起了茶。“施主既然如此爽快，那贫僧也就开门见山了。”空觉笑眯眯地看着宋钦德那有些清秀的脸，慢慢开口了，“施主可相信这世上有鬼神报应一说？”

宋钦德心里一惊，喝到嘴里的茶差点喷了出来。神鬼一说他自然是不信的，因果报应什么的他想来也是不信的，要是这世界上真的有鬼、有报应，那自己早些年在武川可没少杀戮，要报应早就有鬼神来报应了。想到死在自己手下的蠕蠕，宋钦德不免觉得莫名的爽快。

“看来施主是不相信的，无妨，其实早些时候贫僧也是不信的。别笑话我施主，贫僧仅仅是参悟佛法而已，并不盲目。”看见宋钦德在自己说不相信因果报应之说的时候那惊诧的眼神，空觉解释道，“所谓报应，太过虚妄，过个十几二十年，谁也不知道十几二十年前的罪孽之人如何了。所以吧，报应这种东西，世人聊以自慰，自欺欺人罢了。”

宋钦德此时早已震惊无比，他第一次见一个和尚会如此不加掩饰地表示对佛法的怀疑。“那为何现在又相信了？”宋钦德急迫地想要知道答案，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老和尚的脸，摇曳灯光映照出了空觉脸上每一道沟沟壑壑的皱纹，老和尚深邃的眼神闪烁着虔诚和智慧。

诚然，这是一张和善慈祥的面孔，但宋钦德并不认为空觉是个慈祥和善的人。他认为老和尚空觉眼神里的深邃并非看透了世俗的坚毅和平淡，而是如同一眼深潭，神秘莫测，他仿佛在隐忍，他的内心里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能够让他内心深潭里的潜蛟飞舞于天的机会。为了这个机会，他也许已经隐忍了非常非常久的时间，他可以忍受被时光抛弃，他也可以毫不犹豫的放弃任何东西，宋钦德如此认为。

空觉并不理会宋钦德审视的目光，自顾自地又喝了一口茶，：“施主可知我朝有两个祸害？”空觉平淡地说着，“宣武朝的司徒高肇，和孝明朝的胡太后。多亏这两位的呕心沥血，大魏，早已名存实亡了……”空觉瞥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宋钦德，嗤笑出声：“施主莫不是仍旧认为，这千疮百孔的大魏，仍有一息生气吧？”

空觉略微吃惊地注视着宋钦德：“施主莫要再自欺欺人了，相信施主也看得出来吧，这个国家已经从内到外烂得彻彻底底了。哪怕佛祖降世，怕是也无可奈何……”

“施主好好回想回想吧，洛阳城满街的面黄肌瘦的流民、当街行恶的氓流、趁火打劫的刁民恶吏。”空觉仿佛毫不在意宋钦德内心作何想法，继续说着，“多少人拥兵自重，对洛阳城宫里的位置垂涎三尺？至尊可还有权力？”

宋钦德仿佛被一道惊雷从头狠狠劈了下来，空觉的话萦绕在宋钦德脑海中，空觉看着眼前快要惊掉下巴的宋钦德，波澜不惊的脸露出了一抹笑容。

宋钦德在武川镇出生长大，哪怕六军镇在孝文帝迁都后地位一落千丈，一度沦为流放罪犯的地方。镇将不思报国，镇兵不思进取，但抚养宋钦德长大的舅父是个始终抱有忠君报国、为国尽忠思想的人，受他影响，忠君爱国的思想像烙印一般深深烙在宋钦德心里。也正因此，在这个国家大厦将倾之时他始终没有放弃对于大魏的希望，虽然他已经从种种迹象看出了绝望，但他内心仍然欺骗着自己，保留着最后一点希望。然而今天发生的一切、空觉说的话，就如同那奔涌海潮一般的铁骑，嘲笑一般狠狠地把保留在宋钦德内心里的希望踏了一遍又一遍。

看着宋钦德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空觉只是慢慢地喝着茶，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他空觉当然是不知道宋钦德内心对自己的国家抱有何种想法，若是心如死灰，那便最好，但若是仍有希冀，哪怕只有一丝一毫，那空觉都必须亲手打破这一丝一毫不切实际琉璃片一般的希望。这样看来，宋钦德属于是内心仍有希望的，但现在如何空觉也说不准，他不介意彻底粉碎这个年轻人的希望，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死心塌地地帮自己做事，哪怕他到现在还并没有答应帮忙。

宋钦德感觉自己仿佛在一片干涸的大海泅渡了许久，当他攀附在巨大的礁石上歇息的时候，晴朗的天空突然间乌云密布，犹如天崩地裂一般，遮天蔽日的海水从云间猛烈地倾泻而下，伴随着犹如远古的神兽失去伴侣时发出的怒号哀鸣的声音重重地把他砸进了海底，陷入了无尽的黑暗和寂静，在失去意识前，有一种力量将自己推出了海底。

“施主，你还可还好？”空觉开口了，让宋钦德清醒了过来。

桌上的茶已经凉了，微风还在轻轻吹拂，面前的老和尚微微笑着，而自己，俨然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后背挂满了汗珠。

“施主无恙？”空觉有些明知故问，又是片刻，宋钦德缓过了神，二十余年的希望与信仰在一朝一夕间崩溃粉碎，他不得不正视现实，他再无法用虚妄的幻想作为蒙蔽自己的所谓的希望——大魏，他热爱的大魏，在当下早已是不复存在，宋钦德如此告诉自己。

宋钦德就是这样，哪怕事实已经摆在眼前，内心也早有预料，但仍然自欺欺人。直到真相经由他人之口像斧头一般劈开蒙蔽他内心的栅栏，他才能够有勇气真正地正视现实、承认事实。也许这就叫做“不见棺材不落泪”，不过现在来看，这个棺材大概是空觉一手打造的。

见宋钦德眼睛里激动的光芒黯淡了许多，空觉感到很是满意，他喝完了杯里的茶，接着说道：“司徒高肇，结党营私，祸乱朝纲，害死正直方正的彭城王元勰，宣武帝驾崩后，死于乱棍之下。”空觉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胡太后，宣武帝之妃，孝明帝生母，铺张浪费，独断朝政，作风淫乱，死于尔朱荣之手，此二人可谓死有余辜。”

宋钦德渐渐承认这个事实，但他仍然无法接受，他听着空觉说着这些话，心神渐渐变得平静。

“不过是两个人死了，为何你就相信了因果报应？”宋钦德沙哑着嗓子发问，他有些疲累了，换了个舒适点的方式坐好。空觉见宋钦德开口了，心想自己的话语起了成效，满意之际再次开口了：“不错，但你可知，高肇害死彭城王后，王妃曾下毒咒，咒怨高肇不得好死。而在高肇为宣武帝哭灵之后，死在乱棍之下，堂堂权倾朝野的权臣，差点被打成了肉泥，而做此事的殿内武士们事后异常惊讶，全然不记得此事。仿佛在打死高肇时，这些人像被附身了一般。”

见宋钦德默不作声，空觉继续说道：“胡太后在尔朱荣进洛阳后，削发躲在了永宁寺内，却仍然被尔朱荣揪出，沉于黄河之中，这件事是尔朱荣让手下去做的，手下兵士本有些垂涎于胡太后这个半老徐娘，且淹死一个活生生的人，无论谁都是有些害怕的。但当他们拖拽着黄河边上时，这些奉命处死胡太后的兵卒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般不由分说地把胡太后沉进了河里，像是没听见胡太后的哀求一般，冷漠得像是木头一样。”

宋钦德安静地倾听着，他觉得有些不对劲，自从刚才冷静下来后他发现自己的思绪仿佛轻松了许多，这使得他仔细回味思考着空觉的话。“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秘闻的？”宋钦德开口质疑道，空觉没有犹豫半点：“高肇的事贫僧也半信半疑，但胡太后的事，贫僧毕竟亲眼所见，不敢诓骗施主。”

“那照你这么说，害死司徒和太后的人，在杀死他们的时候，失去了自己的意识像是被什么不可名状之物附身了？”宋钦德总结了空觉所说两桩奇事的共性。

空觉从桌子底下提起一个茶壶，漫不经心地给自己加了些茶，看着宋钦德茶杯里没怎么喝的茶，不由得提了一嘴：“施主，茶要凉了……”

宋钦德忙不迭地喝了一口，等待着空觉对他的话作出回应。

空觉思考了一会儿，“确实是这样的，因此贫僧认为是二人平日作恶过多，人神共愤，至此下场。”

宋钦德认为很是可疑，这空觉未免太过可疑，如此草率和荒诞不经的传闻就能够让他做出如此转变？以至于从质疑到信仰？这其中必有隐情。

只能说空觉的茶确实有安稳心神的作用，或者是因为片刻全神贯注的思考，经历了内心世界崩溃和重建的宋钦德现在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

喝着茶，宋钦德决定暂且相信空觉，“不知你到底要我帮你做何事？”宋钦德决定主动发问，他不想再听空觉说些蛊惑人心的话，哪怕他现在是真的认为空觉所说“大魏已亡”也许真的是事实。

宋钦德的话问到了空觉的心坎上，空觉有了一种十分轻松畅快的感觉，他非常想大笑出声，但他面色如常，颇为认真地一字一顿地向宋钦德说

“贫僧想请施主一同，除魔、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