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天，煮肉天。(1 / 2)

“是雪，娘，下雪了！”

小姑娘披着厚厚的斗篷，在雪地里拔足狂奔，她弯下腰，挖起一捧带着些泥土的白雪，向天上一抛，晴日下，这些白土散发着光辉……

薛载堂瘫坐在破庙里，双眼透露出期待的光芒，透过残破的木门望着外面披上银装的群山。

太阳出来了，为什么还是这么冷，这场该死的雪。他拉了拉自己单薄的衣裳。

翻过山就是岚驿了吧，翻过山就能离开大燕了吧。

为什么要打仗（注0）？皇帝自己不也死了吗？我们这些人怎么办？

薛载堂每活过一天，他就会在心中问一次这问题。永远忘不了，那天村子里出现的一排排反射寒光的铁衣，一匹匹眼睛黝黑的战马。永远忘不了，爹娘出去寻找粮食时担忧的神情，他们再也没回来过。

等那帮人回来时，不停地嚷着皇上死了，发了疯似地到处跑，薛载堂不知道他们还能去哪，但他们毁了一切，田地没了，房子没了，等追兵来时，整个村子只剩残垣断壁。

有个老兵可怜自己，给了一包军粮，但自己还能去哪呢？每天就像一场虚无，却又不愿就这样死亡，靠乞讨，靠偷，靠抢，总算是撑过来了，不管怎样，先去岚驿那边吧，燕国是不能待了，这边已经是一团糟了，也许夏国那边会好一些。

雪停了，也该走了，真疼啊，这种又冷又硬的石板睡起来还是没有草堆舒服。

薛载堂撑着地勉强站起来，有些同病相怜地看着庙里那尊暗淡的囚猡（注1）像。这年头，人自己都吃不饱，哪里还有孝敬神的，前几个月可能还有蠢货来摆一些贡品，但很快就被其他人瓜分了，现在这些庙是彻底没人管了，倒成了一帮流浪汉的好去处，昨晚他路过这里，看着庙里有火光，便进来跟一群衣衫褴褛的人一起烤火。

幸好来这里了，不然看昨晚那场突然的大雪，我可能就被冻死了吧，薛载堂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他刚想走出去，一个躺在旁边的老头拉了拉他的脚踝，露出一副奇怪的笑容：“别急，你看。”

薛载堂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个胡子拉碴的汉子耷拉着脑袋靠在腐朽的柱子上，像死了一般。他心中一紧，明白了这老头的意思。

像他们这种落魄成这样的人，倒是没那么怕死的，有好东西也不怕分享，反而没了同伴，说不定真会疯掉，不过谁要是真死了，也得造福大家。一群人像狼一样守在那个汉子周围，眼里冒出精光，似乎已经在考虑后面的事了。

一个死人，身上的东西自然是可以再利用的，扒了东西，还有不少肉呢。在流浪汉中，一直都有“寒冬天，煮肉天。”这种说法，大雪天，大家报团取暖，有人经不住冻死了，也怪不得兄弟了。

这是他们的求生之道，也是每个人早就有的觉悟。

薛载堂虽然对这些很明白，但他从来没有吃过人，倒不是他故作清高，而是烹制人肉时的味道总会让他想起村子毁于战火时弥漫的那股诡异的“香味”。

呕吐感用了上来，薛载堂脸上闪过一丝厌恶的神情，但他也知道这人是好意，便又归于平静。

薛载堂看了看那汉子，他记得这人似乎跟这帮流浪汉也不是一伙的，昨晚自己来破庙不久，这个汉子也进来了，不过他经过烤火的人群时只是朝着他们点了点头，一句话不说就走到旁边的柱子旁靠着睡觉了。

死的竟然是他吗。虽然对于死人薛载堂早已见惯，但看着这么个奇怪的人莫名其妙地就死了，他还是产生了种说不清的感觉。

“兄弟，天亮了。”一个人等不急了，就朝着汉子喊了一声。

那汉子没有回答。

这人又推了推汉子的肩膀。

“没动静，看来死了。”

不对，这汉子没有死。被推的时候，他的手指明显动了动。靠的近的几个人肯定都是看到了的，推的人大概是疏忽了。

“嗯嗯，看来是去见半仇爷（注2）了。”站在汉子旁的一个中年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其他人也都开始摇头。

薛载堂心里开始怦怦直跳，他们是都没看见吗？不可能，难道他们是想杀人吗？

薛载堂虽然反感这些流浪汉的行事方法，却也能理解。但他没想到这帮人为了吃肉竟然会睁着眼说瞎话。

说出来吗？

说出来又有什么用？这帮人会听自己一个外来的？况且他们昨晚让自己烤火，今天还想给自己分一杯羹，自己这么说，是不是有些恩将仇报了。就算那汉子活着，看他那样子也活不长了，这里这些人，谁能救得了他？

现在看着这些人，薛载堂有些害怕，他实在没心情吃这口肉，连分遗物的环节也不想参与，简单说了句自己要赶路，就离开了破庙，也没人再多加挽留。

“哈。”

薛载堂呼了口气，他继续朝群山的方向行走。今天能走多远呢？真希望明天就能到岚驿啊，听人说，那里是黄金的国度，到了那里，我能有个安身的地方吗？周围的雪真漂亮啊……

他脑袋里不停地想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无神地望着远方的群山。

“啊额额！”薛载堂感觉胸中闷得慌，嘴里发出不满的声音，用尽全身力气愤恨地跺了跺脚，那陪着他行走了一个月的破鞋再也坚持不住，薛载堂只觉脚下一滑，乌黑的鞋垫飞出一丈远，只剩一块破布耷拉在自己的脚背上，薛载堂一脚将那块破布踢开。

烦死了！烦死了！去了岚驿也没什么意思。

薛载堂想起了过去的经历。曾有一个快要饿死的乞丐偷了东西，要自己帮他打掩护，那时的薛载堂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场就是自己被痛打了一顿，好不容易才跑掉，而那乞丐早就溜没影了，根本就没回来找自己。

同情对于他这种人来说，太奢侈了。

大燕的皇帝视人命如草芥；一帮乱军杀人不眨眼；在大街上，死一个人跟死一条狗也没什么两样。

我这王八蛋在乱想些什么？

破庙里，大家已经开始准备扒那汉子的衣服了。有人在生火，有人把香炉里的东西掏了出来，倒上打来的水，有人在一旁讲起自己过去风光的经历。能开一顿荤，众人心情都好了很多，互相开起玩笑来，给这庙里添了一些生气。

突然砰的一声，把庙里的人全部吓了一跳，只有那汉子仍是静静躺在地上，两手手指在微微颤抖。

“狗入的，谁呀！”一个老头大声骂了一句，看向门口，破庙虽破，曾经也还有个破门，现在被人猛推，门已倒在地上，摔成几块。一个十来岁的小孩站在门槛前，紧张地看着室内，似乎没想到自己这么用力。

“你们没看见那人还活着吗？吃人也得将道义吧。”

冷酷才能生存？去他娘的吧，薛载堂只知道，他要是不回来，可能一辈子都会被这事困扰了。

注0：岚驿一带曾属于大燕，竟宁十三年，南部的迦勒国入侵大燕，北边的游牧部族也乘虚而入，神州北部碧滩一带全部沦陷，大燕丢了境内唯一的优质草场与养马地，骑兵质量大大受影响，难以在与游牧部族的战斗中取得优势，同时饱受两线作战之苦，而游牧部族也难以彻底攻入神州中心地带，便与大燕签订合约，要求大燕割让西北岚驿一带的领土。岚驿群山环绕，是神州地区的一道天然屏障，也是大燕重要的采矿地，大燕皇帝柴庭害怕游牧部族的袭击，不顾大臣的反对，坚持暂时放弃岚驿，打算击退迦勒国后再来处理游牧部族的问题。但岚驿地带被割让后，游牧部族到了岚驿，看着繁华的城池和从矿山中产出的金银珠宝，一下子红了眼，疯狂地烧杀抢掠，岚驿本地的人民既厌恶北方蛮族的暴行，又憎恨大燕舍弃岚驿的软弱，便自立新国，国号为夏，借着天险与北方氏族拼死战斗，蛮族讨不到好，又得知大燕已将迦勒国的军队击退，便撤出了神州地区。但当柴庭想要收回岚驿时，却发现了夏国的旗帜插满了岚驿的城池。一百多年来，燕国发起过许多次攻打夏国的战役，但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注1：“七面一身，保八方平安。”囚猡，指神州神话里二帝十一仙君中的囚猡仙君。相传囚猡千手七相，每一相都是囚猡的一个化身，七个化身坐镇在天溟界七个不同的地方，监视着世界发生的一切，比起其他仙君，囚猡更喜欢出现在凡界生物的梦中，据说与囚猡不同的化身相见会产生不同的因果。

注2：“鸦首鱼尾，定功过游魂。”半仇，指神州神话里二帝十一仙君中的半仇仙君。相传半仇鸦首人身鱼尾，统治着冥府与所有鬼怪，人死后半仇要审视其一生功过，来决定其灵魂最终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