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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家里有高低大小不一的土瓷缸。

但凡进一家门,一眼便能瞧见摆在院落里的大水缸。

水缸大多是六七十公分,上大下小,上面盖着杉树板做的水缸盖。缸内大约盛着三四担水,满满一缸水够一家人吃上好几天。

有时早晨时分,我刚睁开眼,听父亲在门外喊:“开门!”

母亲拉开门,紧接着,父亲挑了两桶水跟进来。

口鼻喷着热气,他把肩上的担子稍稍往前一滑,右手扣住水桶,往高一抬,水桶靠在水缸边上,往左一歪,前一桶水就倒入水缸里。

接着,担子不动,身子往左一拧一转,担子换到左肩上,左手提住后面水桶,水桶便往水缸上靠,同时往下压转,后边一桶水便倒入水缸。

看着父亲挑水不卸肩,两桶水麻利地倒入水缸,一气呵成,我打心眼里佩服。

水缸有个标配,叫瓢。

瓢是成熟的葫芦一分为二切成的。

估计从春秋时代便发明了,因为论语记载过“一箪食一瓢饮”,夏天从外面疯玩回来,口干舌燥,舀一瓢水咕咚咕咚一口喝尽,一股子清凉能从喉咙凉到脚指头,别提多爽快了。

挑水不易,水缸里的水要省着用。

早晨洗脸,从水缸往脸盆舀水,母亲总是吩咐“少舀点”。

放学傍晚后若是出去干活,过了清明节母亲就不让我在家洗脚了,要求到田里的沟渠冲一冲。

有次,大水缸裂缝了。

农村少有换的概念。

多是缝缝补补又三年。

于是母亲喊了个补缸匠过来修。

补缸匠手拿一把小榔头,顺着缸沿笃笃敲打,我看了觉得挺有趣,便蹲在他附近睁大眼睛看他干活。

也许他怕我动他工具,一边干活,一边斜眼盯着我,有时冲我歪嘴嘻嘻一笑。

辨得声色差了,他就把拌好的腻子粉嵌进缝隙里,随后用手钻钻孔,将铁卡子牢牢地把上。锔好的缸坛,要等上三五天,等腻子粉干了,才可以重新使用。

这个活儿,看上去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

榔头敲缸的手劲,须不轻不重,轻了不起作用,重了反倒把缸给敲碎裂了。

次大的,是各种自家腌制的酸料缸。

夏天便腌梅子、腌芋苗酸、腌青芒果、腌柠檬、腌杨桃、腌李子,秋天腌柿饼、腌木瓜,咸萝卜是一年四季都可以腌的。

咸萝卜干斜刀切成碎段,小火烤干,放上花生油,或者跟肥猪肉一起炒,十分下饭。

梅子是夏天去趁圩时买上大大几斤。

泡水洗净,倒入缸中,再用盐水泡上四五天,等青梅浸泡成黄梅,软了,鼓鼓的皮变成老婆子脸上皱纹似的,就是大功告成。

吃粥时拿出一两只梅子,放一羹白糖捣烂,伴着粥喝。

热带水果多酸。

泡水腌制是攻克它们的最佳武器。

祠堂前的池塘有棵杨桃树,虽不是我家的,但一到夏天,树上杨桃子果实累累,在树叶间落隐若现,即使想吃独食也吃不完。

我见了,更是不免手痒,身子一攀一跃,比巴掌还大两倍的杨桃子就轻松握在手心里,但不能生吃,生吃会酸得后槽牙疼。

一般用铅笔刀切成片,仿照腌梅子的法子把它腌了。

芒果也多,那些时候芒果不是现在这般又黄又甜,而是至死是青色,又小,未熟的果肉是白的,依旧用铅笔刀削成小块拿盐腌了。

酸料缸不容易发霉变质,也总是满的。

可米缸,小时候难得有装满的一天。

玉芬婶生完娃没多久,屋子后院经常听见玉芬婶的叫骂声和婴儿的啼哭声。

只听见玉芬婶恨恨地骂:“你这没良心的,我坐月子你就给我吃这种菜糊糊,你是存心想把我娘俩饿死!”

我悄悄推开房间的木楞窗,见秀姑坐在灶门口暗自垂泪。

玉芬婶的房门敞开着,成光舅坐在床前的踏板上,双手抱着头,任由玉芬婶的拳头在他背上捶打,也不吭声。

我忙搬来母亲这个救兵。

秀姑见母亲走来,赶紧从灶台上站起身,拿袖口擦了擦眼泪和鼻涕,小声地向母亲诉苦:

“玉芬在月子里,我家一粒米都没有,这大人小孩都饿疯了。我家老大是县里的干部,他都搞不到粮食,我们还能想啥办法?”

母亲安慰她,“也难为你,卖黑市米的哪里敢卖给你们。我昨天托人买了几斤,先匀两斤给你,救救你们娘俩的命。”

母亲说完就回家拿米。

我心里还暗自后悔,不该多管这个闲事。害得自己都没大白米饭吃,我也不喜欢吃全是野菜的饭。

当时米是粮食站统一购买,十分紧俏,实在想吃,只能花高价从黑市买。

母亲用一个染蓝的布袋子给秀姑一兜沉甸甸的米,秀姑千恩万谢地从屋子里拿出五块钱,递给母亲,母亲也从荷花包里掏出一块钱找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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