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1)

清晨，Y在仅剩些余温的被窝里蓦地醒来，睡眼惺忪，脑子里一团浆糊，但仍保留着对头天夜里的绝望与伤心的印象，只是没了切身的体会，倒像听了在别人身上发生的不幸一般侥幸。但他犹自记得悲伤是如何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自己多么对未来感到惶恐不安与悲观。他是在紧张敏感又易碎的情绪中，在极限的疲惫与崩溃中睡着的。两个小时的安宁和平静对他来说是一剂镇定剂。否则混乱的思绪将如野火焚烧他思想的森林，直至每一片叶都化为灰烬，每一方土地都不再富有生机，每一粒种子都在荒芜中凐灭，方才悻悻止熄。

一股阴森的寒流侵入了他的四肢，他感受到了却毫无反应。他的眼神冰冷，直勾勾地盯着掉着皮的纯白天花板，什么都尽力不去想，不去驻足于任何一个会让自己陷入深沉思考却得不到答案的想法，以免再次伤害到自己。他悄无声息地笑了，嘴角勉强咧起一道难看的弧度，但惨淡的笑容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那发紫的嘴唇干裂渗出了鲜血。他用手指轻轻捻了捻嘴唇，又将那沾了血的手指放到眼前好好观摩了一番。他更想发笑了，也许是出于一种自嘲的心态，他自己也解释不通。但他的心突然由于孤独变得多么空虚啊！他突然有意识地觉察到，自己的内心再次感到痛苦，无限的孤独和与世隔绝的阴暗感觉。……尽管已经经历过无数次，但他没有免疫这一切。最使他感到害怕的是，这是超出意识和理性的一种感觉，一种直觉，一种他有生以来所经历过的一切感觉之中最使他捉摸不透的感觉。

“我也许该考虑考虑旅行才好。”想到这里，他变得阴沉而忧心忡忡，又分明由于预料到一件什么事而感到激动不安。他掀起被子，侧身用手撑着坐了起来，又伸手摸到了窗户的插销，打开了它，想要透透气。风疯狂地灌进了他那窄小的屋子，仿佛用寒冷砭骨的霜花沾满了他的脸和他那只穿了一件衬衣的胸膛。“可是才十月份，这算什么”，他闷闷不乐地关上窗户，又打量起东南边徐徐升起的隐隐约约好似冬雾笼罩的太阳。

挂钟敲了八下，天色依旧昏暗。窗外虽然闪耀着被称作孕育一切美好希望的晨曦，却犹有一种迟暮之感。窗外的花园里并不繁花似锦，可倒也算不上寸草不生。Y偶尔瞄见几朵小花殒于未发，旁边拥簇着的杂草却生机勃勃。此时的他想着，就令那花骨朵一般，自己竟也将望秋先零了。可他的内心是炽热的，它始终烧灼着自己，也渴望温暖他人。就像一个火炉，现实生活要做的是不断输送燃料进去，它自己就会燃烧起来。“可如果一个火炉正摆在一个死屋中央呢？”他想着，“届时一切都有什么意义呢”，他厌恶地摇了摇头，想起自己明明说好不再驻足于任何一个可恶的令人纠结的想法。“行，那就出去走走”，他利索地披上大衣，一把搡开住所的大门，又轻轻关上，带着像正被押解着上刑场的死刑犯一样的心情走上了y市的街头。

y市的街景在旁人看来大抵是不太美的，既不十分现代，却又丧失了复古的美感。“瞧他们，把这个可爱的城市祸害成什么样了”，他恨恨地想着。他依稀记起自己的幼年时期，y市曾是一个不太发达，但是很精致漂亮的小城。而现在，他认为世界上简直没有比它更像地狱的地方，到处在施工、到处是垃圾、到处是脸上透出凶光的行人。他始终低着头，耷拉着眼梢，眉眼颦蹙地走在街上。他的脚步放得很快，以至于看不清街上行人的脸，而只愿意相信它们都是狰狞，邪恶的，似乎每一个人都要为了贯彻自己的真理而互相仇恨，每一个人都带着莫名的敌意。一股兽性的愤怒逐渐燃烧在他的头脑里，“我到底犯了什么错，以至于我要像过街老鼠一样诚惶诚恐？”他于是逐渐开始凶狠地瞪每一个人，活像一只受了惊的猫咪，对一切都敌对地警惕着。又忽然感觉自己像一个，他只好再次低眉颔首下来。在路上，他见到有零星几个无产者在劳动，有些扛着建材，有些正忙于手头的作业，但无一例外都带着一副冷酷却又恭顺的犬儒主义表情。他们顶着凛冽的寒风，着最残破的装，干着最苦也最危险的活。他不禁思考起来：这时还存在什么人性的光辉和信仰呢？对于他们来说，再高尚的情感或者金子般的无私抱负，合计起来也付不起下一顿的饭钱，更别提会对他们身上所有的重负有所减轻。

工人们看上去辛苦又脆弱，他动了恻隐之心，意欲冲上前去询问他们是否需要帮助。他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后忍住了。这样的人是不能没有极强的动力而一本正经做出什么的，起码是一个人的时候。是因为想得太多，内心倒还十分善良，也不算怯弱，却又阴沉畏难。他装出一副比平时更冷峻的样子，径直走了过去，像一个“不能再守本分的公民”。之后，他慢慢踱步到了公园里，躲到僻静的一隅后便开始观察起了游人们：这里一家三口气氛融洽地嬉闹着，那边的一对情侣正你侬我侬，情意绵绵。这种工作通常能让他心情暂时愉悦：这总能让他感到幸运，让他感受到拥有凌驾于人间而不身陷其中的权力的那种遗世独立的快感。他总是愿意去做上帝而不是凡人。可是否因此感到幸福，他本人也无法辨清。这个过程中，没人来同他讲话，没人报他以相同的眼光，甚至没人路过他身旁，他因此相当失落，但也抱着一丝莫名的侥幸。看倦了人间的烟火气，他又抬头望起了像蒙上一层沾满灰尘的土布的黑乎乎的天，想要寻找些赏心悦目的景色。可只有乌云挂在天空上，样子很像连刀肉，把太阳遮了个严严实实。“好，甚至连阳光都不肯眷顾眷顾我”，他暗暗地思忖着，莫名还来了气，受了委屈。他才刚出来三个小时，便已经厌倦了眼前的一切，并切切实实重新感到了痛苦。不得不说，孤独也许可以摧毁一个人，但绝对不止于此。

他垂头丧气地回到了住所，没有理由地，心里又满是委屈和疲惫，现实生活把他搅得心神不宁，倍感焦虑。他没有想做的事，也没有可以做的事情。他几乎是带着泪眼侧着身躺下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他就这样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www．uukanshu．com也静不下心来去思考，只有一种奇怪的心慌的感觉伴随着他。不知不觉中他貌似害了热病，身体发热，头脑发昏。终于，他迷迷糊糊地晕了过去，这期间他做了个掺杂着想象的噩梦：一个足以给一个心智健全的人留下极深恐怖印象的噩梦。他在病中梦见全世界都注定了要遭到从亚洲蔓延到欧洲的一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可怕瘟疫。除了极少数人幸存以外，所有的人都将死亡。出现了一些侵入人体的新的旋毛虫、微生物。然而这些微生物都具有智慧和意志的精神。被它们侵入体内的人会立刻发疯，失去理智。但是人们还从来不曾像那些被传染上的人那样，认为自己那么聪明和坚持真理。也从来没有人像他们那样，认为自己的判断、自己的科学结论、自己的道德信念和信仰是那样不可动摇。所有的城市和民族都染上这病而且疯狂了。他们惊恐万状，但是彼此都不了解，每个人都认为只有他自己拥有真理，在看别人的时候总感到非常苦恼，捶着自己的胸膛，哭泣，伤心欲绝。他们不知道应该评价什么人和怎样评价，对于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也得不到一致的看法。他们不知道应该判谁有罪，判谁无罪。人们出于毫无意义的仇恨，互相残杀。他们集成大军，互相攻打，但是军队还在行军途中就突然自相残杀起来，队伍溃散，军人们互相火并，互相砍杀，你咬我，我咬你，你吃我，我吃你。城里整天敲着警钟：把大家召集在一起，但是谁召集他们和为什么要召集他们，谁也不知道，每个人心里都充满了惊恐，包括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