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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言一个人辛苦地把自己的箱子搬上公交，司机等她挪到上车后关上门，发动车子，她踉跄几步，终于扶着箱子才稳好身形。她找了个靠后的座位坐下，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注视逐渐拉长的自己和车站的距离。
“向阳福利院”，她第一次听说这一家福利院，但听说这是向阳区的区属福利院，待遇如何不在黎言的考虑内，她只希望能够吃饱穿暖，有一两个朋友罢了。
负责接收她的工作人员是个大妈，圆滚滚的脸上总是洋溢几分福气，顶着她那头蓬松的卷发对围观好奇的男生颐指气使。黎言想起看过的电影里的包租婆，掩嘴偷笑。
“你今后就住在这间屋子了。”大妈打开一扇破旧的木门。她有些不适应光线，眯起了眼睛，粗鄙的铁栏杆蹬着眼睛看她，染灰的墙皮再难看到几分原先的白净，只有幼稚的鳖爬字体在角落耀武扬威。双层床，和她住在一起的那个人似乎没觉得占着室友的床放自己的东西有什么问题，在上铺愉快地玩着贪吃蛇。
“又玩手机！”大妈想给那个小孩一个掌掴，但囿于高度没有实现。这回黎言没忍住，笑出了声。
大妈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大抵是从心底里认定了这个女孩不是什么正常角色。属于很难对付的棘手孩子，黎言读懂了这个眼神。
“你就在这里住着吧。”她原本想至少乐观些，却看见了一个浅色的虚影，它坐在窗边，穿着灰色的长风衣，看不清脸。她害怕起来，手指痉挛，呼吸紧促，胸口像是遭受了重击，心肉做的地方刺痛刺痛，可能肋骨弯曲刺穿了它吧。好歹消停点。另一个冷眼旁观的自己说。
“我不能，阿姨，我能不能换个地方住……”
“你敢顶嘴？”大妈啐了一口，黎言觉得她那高抬着的有力的手似乎随时可以把自己扇得头骨开裂，连忙噤声。大妈却有些不依不饶的意思：“你们这群养不熟的崽子就是麻烦！知道这都是谁的钱在养你们吗？我们纳税人的！”
“可是……那个地方有一个人……”黎言看她的气似乎随着这几句中气十足的呐喊散了，连忙补充自己的意见，手指向虚影坐的地方。
“有个屁！你们这群小鬼就喜欢编恐怖故事！晚上睡不着别来找你们赖阿姨！”大妈感觉自己被羞辱了，气冲冲地甩了门。
“你真有种，来这第一天就敢顶撞赖蛤蟆。”上铺的小孩嘻嘻哈哈。“你不知道她最信这些了，逢年过节的烧香拜佛！”
“可是我没有说谎。”
上铺小孩不玩了，贪吃蛇咬到自己的尾巴，游戏结束的画面一闪一闪。“你有病。”小孩很久之后蹦出这句话，拉上那床脏兮兮的被子，整个人蜷在被窝里，一动不动。
黎言把自己床上的东西收拾干净，为自己铺好了被子，她是第一次做这些事，还有些不知所措。勉强把床铺收拾成了可以看的形状，她长呼一口气，仰躺在床上，生硬的床板硌到了她，疼得她皱眉。
她看向虚影，他还在那里没有动。她挤出一个比刚才难看得多的笑脸：“以后就多关照了。”本来想要问问那个灵魂怎么叫他，后来又想到他也许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于是便阖上双眼。
她睡得很熟，大概是这几年睡得最熟的一次。
葬礼那天原本是个阴天，到最后不知为何，突然下起了雨，参加葬礼的人们四处奔逃，黎言像是早有准备，撑起了一把黑色大伞。其余的人四散去避雨了，就只剩下她和另一个女孩站在原地。
黎瑾闭着双眼，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笑出了声：“看啊，他们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把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个世界上，既然大人并不相爱，为什么要留下‘爱的结晶’？”
黎言盯着墓碑上阴刻的字，一言不发。
“那天房间的门是你自己锁上的吧。为什么隐瞒？”
“我不想给那个叔叔添麻烦，他是个好人。”
“可是那是个大人，你只是一个孩子罢了，很多事情没有必要自己承担，推给大人就好了。”
“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有些事总是很累很烦人没有人想去做的，我想既然这样那就我自己去做好了。总比没人做一直拖着好。”
“你自己去做不怕好心坏事吗？退一万步讲，就算你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可以完成好每件事情，你自己是会累的。同时还会有人骂你，因为你无论做什么都会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的。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百分百解决问题的方法。最后你只是身心俱疲，毫无所获罢了。”
“我……”黎言张口结舌，一时间竟然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可能只是因为我是个怪胎吧。”她垂下头，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笑来。
“我从小便知道自己是一个怪胎，可我以此为傲。”黎瑾咧开嘴，虎牙闪烁寒冷的光，“元纚那女人打骂我，责难我，后悔生下我，可我居然一点也不怕她，甚至爱着她。”她凑近黎言，冰冷的气息扑进黎言的眼睛里。黎言眨眨眼睛，看着这头企图和她互相舔舐伤口的独狼。她的发梢和自己的交织在一起，一时间模糊了双方的界限。“我渴望杀了她，黎言，你看，我可是十成十的怪胎。”
“哎，这不是小言吗？”陌生的女声响起，却是熟悉的亲昵语气，一股淡淡的似曾相识的花香袭来，“你剪了短发，真实可惜了原来的长发那么光滑那么漂亮。”有些川地的口音，更显娇憨，让她误以为还在童年，母亲依旧温柔。
温柔地残酷。
雨滴沙沙地凌迟树叶，把一片片娇嫩的叶子摧残至深。
“被别人欺负了，嗯？”她那时才上小学一年级，性格较真，不善交际，被同学针对。“言，你怎么不想想是不是你自己的原因？”
他们欺负人是对的吗？那时的她不敢问，现在面对父母的墓碑，她也不敢问。事到如今，她不敢去想那温柔中有几分是仇恨，残酷中有几分是爱，逝者已逝，尘归尘土归土，从此和生者再无干系。
“阴阳两隔，又何必扰人清梦。”黎瑾叹气，不像个小孩子，反而像个大人。她背着手，蹦蹦跳跳地离开了墓地，也许是在跳房子。黎言想起自己小时候爸爸陪着自己跳房子，明明爸爸的身体不好，但是为了她高兴还是会强撑一会。
只剩女人和黎言站在墓碑前，空旷的墓园竟让人觉出几分逼仄的窒息来。一种原始的本能让她想要逃离这里。
“为什么剪了头发呢？”女人问。黎言迫使自己抬头，声音相似，面孔却是不同的。她突然不害怕了，那双冰蓝色的眸子让人心生惧意。“阿姨，我们认识吗？”
女人愣了愣，换了一种腔调：“我从前还抱过你，怎么，不记得了么？我是你妈妈的朋友啊。”
“我妈妈没有朋友，她亲口告诉我的。如果你继续纠缠我， 我就要报警了。”黎言故作镇定，心里七上八下，考虑逃跑的路线。也许比起这个陌生人，她更害怕的是自己。无论如何，再继续在这里待下去，自己也许会疯了。
那个女人听到“报警”二字，有些畏缩。趁着这一秒的空当，黎言逃跑了。她气喘吁吁地跑下半山腰，默念脑中莫名浮现的口诀，警惕地环顾四周。
在满目沧茫的翠色中，她竟生出了几分被人注视的感觉，她听见那些人的窃窃私语。他们想要她，她听见了。她疯狂地跑，跑到山脚的小镇上，镇里还举行着庙会。突如其来的喧嚣和嘈杂让她无比安心。至少，至少这里没有人会在意她是谁，或者说没有人在意她这个人。
一直都是这样，她得幸于这种体质，也因此饱受磨难。祸福相生，正如命的双生。
她的幼年一直在与外界隔绝的状态下度过，也不是说她没有像正常的孩子那样去上幼儿园和小学，只是她已经习惯了很多事情一个人做：一个人玩积木，一个人背着双肩包上下学，一个人躲在树荫下看着操场上的孩子们快乐地奔跑晒黑自己。她是尝试过接触他们的，但是他们表现的幼稚让她不齿。“狼都是独行的，羔羊才成群结队。”一个姐姐这么告诉她，她深以为然，将这个表现远比她成熟的孩子的话奉若圭臬。可是当她失去了自己的父母的时候，她变得无所适从，她开始害怕，自己失去了某种保护之后不久也会离开这个世界，就跟她的父母离世一般突然。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一束光照进了黎言开始变得昏暗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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