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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吃过晚饭，柳烟铲了一大堆火炭到她的房间里去，奶奶见了说，她读书这样努力，但愿她以后能够考个清华北大。孙女说“那是”，然后就端着火盆走了。
女儿走后，柳景谙抽了一支烟。“明年如果我还去海南的话，我打算带着烟烟一起去。”他对母亲说。
“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都过得很不安定，还想让烟烟跟你去一起受苦吗？”
“没办法，我今下午发现她说话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的，很有点不正常。”
“可她成绩在班上数一数二。”母亲说。
“这可能正是她的精神压力大的结果。她的心理出现了问题。”
“如果真是如此，那她可能有点像你。”
“不是像我，而是像她爷爷。”说完，他又从衣袋里掏出一支烟抽上。母亲刚才的这句话让他心里极不舒服。
“像她爷爷？瞧，你又抽烟了。你该戒烟了！”母亲说。
“能戒得掉吗？一想起那些烦心事，就必得抽烟，否则就会发疯。”
“有那么多的烦心事吗？”
“你说呢？”儿子不满地说。
抽了一会儿烟，景谙走了。
第二天早上，吃了早饭，他来到了父亲的房间。父亲正躬着身子坐在书桌前看报。桌上放着一本旧书和一架照相机。
“老爸你又在看〈包法利夫人〉了呀。”景谙说，拿起那本小说。
“没有，随便翻翻。现在哪里还有闲心看小说。”
“记得你三十年前看这部小说的时候，每天晚上要给我们讲这个故事，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个爱玛和那个药剂师，还有他那两个叫‘民主’与‘科学’的儿子。”
“忘了。”
景谙笑了笑，放下书本，又拿起书那架照相机，放在手里看了看。“这相机该是新近买的吧？”他问父亲。
“两个月前买的。”
“那架老相机不能用了吗？”
“早就不能用了。”父亲说，侧过头望着儿子漫不经心地摆弄着相机。
儿子看了一会儿相机，把它放回原处，父亲马上拿起它，放在面前反复欣赏着。“这几年来，在外面走乡串户卖面包，发现了许多风景好的地方，一直想把它们拍下来。这次总算买了一个像样的，数码的。”
儿子笑了一下，看到桌子的另一边放着一叠新打印的文稿，便将它们拿起来，一页一页地看着。
“这是我新近写的文章。”父亲颇有些得意地说。
“什么文章？”
“我到外面卖面包时，每次到了一些风景宜人的地方，总想把它写下来，当成游记。有时与一些村民聊天时，听到一些有价值的乡野趣闻，也想把它们记下来，以后有机会了，把它们结集出版。”
“呵呵，你都还有这个闲心呀。”儿子说，放下文稿。“记得你十多年前就曾经说过，退休后，有朝一日要周游全国，为此你还买了相机，中国旅游地图册也买了好几本。”
“不是好几本，而是十多本了。”父亲说。
“现在准备得怎么样了？”儿子问，走到旁边的一架书架上，那里摆放着一些旧书。他从中抽出一本，恰好是一本中国旅游地图册。这是一本有些破旧的老地图册，深绿色软皮包装，八七年出版的。景谙打开它，里面的纸张因为年代久远而有些发黄，有些纸张已经脱落，里面有老父的笔迹，到处写写画画，显然是老父在地图册上查找地名时所做的标注。
老父听了儿子的话，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摘下老花镜，把它放在桌子上，然后对儿子说：“周游全国是我年轻时候就有的一个梦想。我读高中时曾读到徐霞客的一本游记，于是对旅游产生了兴趣，立志有朝一日能周游全国。就是在不久前我还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人到了鄱阳湖，在傍晚的风中拿着凤凰琴在一曲又一曲地弹琴，招来许多的鸟儿在我头顶盘旋。那湖好宽，那芦苇好高，那水好深。”
“真的是一个美梦。不过转眼间已是七十多岁了。如今你这样子的身体，这个梦想怕不能实现了。”儿子说，望了望父亲发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身躯。
“我的身体再衰老，再虚弱，我也要实现这个计划。我准备明年买一辆摩托。我即使不能徒步全国，也要骑行全国，而且还要像徐霞客那样写一本游记，这是我多年来的梦想。我一定要亲自到鄱阳湖去看一看，去看看我梦里到过的地方。”
就在此时，母亲从外面走了进来。她听到了老伴的话，马上说道：“你这叫做是正事不足，邪事有余。七十多岁了，背驼到地上去了，两头变做了一头，还骑行全国。你这人实在是越老越古怪！”
“只有你说我古怪。你酿酒不古怪，你打麻将不古怪，而我卖包子就古怪，去旅游就古怪了。”老头子冷笑道。
“是我说你古怪？你走出去打听打听，看看村子里的人是说你古怪还是说我古怪。”母亲说。
“哦，他们那些人说我古怪，这奇怪吗？你与他们打麻将，天天给他们送军火，给他们当运输队长，他们肯定不会说你古怪，而是说你很好。”老父笑说。
老母又想反驳，景谙马上说：“算了算了。不要老是争些无聊的话题。”
在景谙的心里，他反感这个话题。从他有记忆的时候起，他就开始听父母的争吵。母亲说父亲性情古怪，父亲说母亲无知，愚蠢。结果在景谙的印象里，父亲的形象是古怪，母亲的形象是愚蠢。不过母亲说父亲古怪这一点给他的印象更深，而且母亲用词也很妙，例如母亲说父亲古怪，年轻时是说他“你这人相当古怪”；待到中年时就说父亲“你越来越古怪”；如今，父亲老了，就说“你越老越古怪”。总之，在母亲眼里，父亲就是一个与众不同，从年轻到年老都是一个古里古怪的人。
母亲小时候因家里穷，没读过什么书，只读过初中就辍学了，所以父亲说她没文化，这一点景谙很小就承认了。至于父亲说她愚蠢，景谙心里是不以为然的。而母亲说父亲古怪，他自小心里也一直有这个疑问：父亲真的古怪吗？当然他小时也认为父亲有点古怪。后来他将父亲的古怪理解为因为他有知识，有学问，所以与不众同。不过，后来，他渐渐感觉到，父亲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这种与众不同不仅仅是因为他有知识有学问。
父母之间的争吵并没有因他的劝阻而停止。争吵继续下去，因为父亲感觉意犹未尽。
“一个字也不认识，一本书也不看，一点也不学习。整天坐在麻将桌旁，嘻嘻哈哈，无思无想，那就一点也不古怪。打了麻将输了钱，败了个精光，那更是一点也不古怪了。”他说。
老母听了马上反驳：“你才是真的老败家呢！”说完，她走到书桌前的一架矮书柜上，从上面拿起一叠报纸，然后对景谙说：“瞧瞧吧，每次去县城，总要买些书呀，报呀，一买就是一大堆，什么《参考消息》呀，什么《环球时报》呀，什么《国防参考》，什么《内部秘闻》，全都买回来，也不管看不看得完。”老母拿起一张一张的报纸对儿子说，她的话配合着肢体语言在景谙看来极具说服力，他觉得老父的所做所为经母亲一说，确实显得颇为荒唐。
柳代之笑道：“俗话说，‘活到老，学到老’。多学点东西难道有错吗？再说，我七十多岁了，难道就不能随心所欲地做自己的事吗？”
“你不是七十多岁了才随心所欲地做自己的事，而是从年轻的时候起，一生都在随心所欲地扯淡。”
柳代之听了冷笑道：“是呀，我是一生在扯淡呢。我昨天又买了化学书回来，我还准备学化学呢！”
老伴听了马上接着他的话说：“ 你听听，这是他自己说的。这哪像七十多岁的人所做的事。他不但买了化学书，还准备去桂林买化学仪器，准备回来做实验呢。”最后一句母亲提高了声音。
“这个想法确实有些古怪！”儿子听了马上大声地揶揄道。
看到父亲脸上显得有些尴尬，他又说：“老父一生好学，这一点我也深感佩服。好学这是父亲的优点。你刚才说，你七十多岁了，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的事情了。但是孔子的原话，七十岁，随心所欲而不逾矩，后面这几个字你忘了说了。七十多岁，老有所为，老有所乐，这没错，但要做一些有实际意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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