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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苦笑着摇摇头想起了更早以前的事,那是关于御花园最初的记忆。幼年的他和侯爵在后广场玩耍时偶然发现一只羽毛鲜艳的鸟儿,于是争相举起向日葵茎杆一样细弱的小手对飞上墙垣啼啭的鸟儿做拈弓射击状,口中发出“咻咻”飞矢声。直至将鸟儿惊得扑棱起翅膀翩然飞离,两人玩兴正浓一路吵吵嚷嚷追入御花园内,王弟被花园中的美景深深吸引,追着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在花丛间上蹿下跳踏坏了许多花卉。而自己始终没放弃追逐将两人引入园中的那只歌喉动听的鸟儿,在它栖落的高大海棠树下驻足仰望,安静谛视着,对它发出的高亢鸣啭产生了莫名幽思。终于,他不再满足于远远的观望,内心萌生了欲将之捧在手心端详,附于耳畔倾听的渴望。

他将想法告诉王弟,二人一拍即合,开始在园中寻找小石子儿飞掷树梢头的鸟儿。他们力量弱小也欠缺准头,掷出的石块只达第一节树杈处即往下坠落。两人聒噪不休没多久又把鸟儿惊飞了,这一回它直冲云霄飞向浩渺苍穹,两人望着消失于天际的精灵身影胡乱咒骂着,迁怒海棠树给它提供歇脚的枝桠,把园中可以扳动的物件尽数找来砸向粗壮的树干泄愤。

他们敲碎瓷花盆用碎瓷片将树干划出道道刮痕,用小手抠下薄薄的树皮,使大树根部伤痕累累,树液流溢。这还不解气,在离开御花园之前又连根拔起了许多花草,围着树干环成一圈口中念念有词地威胁要大树倒着长回花草一样高度以便兄弟俩随时可以逮着小鸟或者攀上树枝玩耍,否则下次回来指定也把它像园子里的花草一样连根拔起。

那一日侍女向老王禀报了御花园遭到的恶意毁坏,兄弟俩出娘胎以来第一次受到老王严惩,被关入黢黑的禁闭室里呆了一天一夜。想到此处国王咧嘴笑了笑,为小小年纪两名稚童不惧黑暗在阒寂无声的空间里相互鼓励度过漫长时间颇觉快意。

如今父母俱已薨逝,彼时熟稔的许多亲戚仆从还有大臣们或亡故或致仕,放眼四顾只有王弟和几位老臣尚时常得见。王弟身强体健,年轻时曾于禁卫军中服役有军人的耿直性情是个追逐时髦的男人,对里雅尔之外的世界充满遐想,首次跟随父王参加接待聚宝国使臣的宴会他即对大洋彼岸的陌生世界展现出了浓厚兴趣,他好奇打量着和本国民众样貌迥异的异族宾客,小小年纪即在宴会上纠缠起随团商贾讲述聚宝国地理风俗。及至长成十五六岁的年轻小伙子,聚宝国的富裕.自由.以及让世界难望项背的工业成就已经使他神魂颠倒,狂热的加入到举国民众掀起的仿效外夷之风中。

他模仿聚宝国商贾装束打扮,穿着当时最流行的聚宝国进口服饰,退役后结交了一票聚宝国商人朋友,终日与那些异族人混迹玩乐。虽说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情,可种种离经叛道的行为仍旧使父王母后对他颇具微词,指责他给国人树立了负面范例。而他却不以为意反倒逢人便夸聚宝国的生活方式如何叫人感到舒适,使人每天都活得比过去舒服。这可犯了宫廷忌讳,王廷从来都宣扬只有让现在和过去保持始终如一才是最好的生活方式。父王为此对他进行了特别训示,告诫他要么检点自己的生活远离异族人,要么就重回军营接受严格纪律约束。为此,他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但并未放弃自己坚持的生活态度。只是行为上收敛了许多,罕有再于公开场合表达自己的好恶观点,日常扮衬也转向了保守的一面。

他终归是备受宠溺的幼子,关于他满脑子的奇思异想以及光怪陆离的生活方式父王母后并未深究。

说到出现在这个园子次数最多的除了王族成员就是皮蓬姆一家了,裘里家的远房表亲沃娜论辈分国王得叫她姐姐。她是宫廷中除了王室成员以外唯一能让王后推心置腹的人。沃娜常带着一双儿女到宫中与王后侃谈消遣,他们在御花园里设下雅座忙些十方国女人都会做的针线活儿,两个孩童与王子公主年纪相仿,彼此成了最要好的玩伴。因为这层关系皮蓬姆常受到自己破格召见,在御花园里像友人一样和他谈论政事,气氛轻松舒适,甚至孩子们都能扯上两句,对某些要事发表稚嫩的见解。幼小的心灵和简单的思维说出的天真论调,常把在场的大人们逗得捧腹大笑。

皮蓬姆是世宦之后深谙治国之道,比自己年长十余岁又是先王钦定的顾命大臣,许多自己觉得棘手的政务但凡向他咨询必能迎刃而解,故深得自己信赖。遵循旧制,麦尔斯到了从军年龄即需前往赫斯家世袭封地城北卫邑军营接受军事训练。几百年来那儿名义上是王廷的戍卫营实则为赫斯家私人兵站,就像禁卫军是国王的私人武装,赫斯家在城北兵营的权利本是王廷与地方贵族错综复杂的明争暗斗妥协之后的产物,得到了地方贵族鼎力支持在全国有着不可动摇的威望,是个近乎独立于王权的存在。这一点历代君王无意改变,相反,他们对于能够和民众实现权利均衡达到精神上完全的信任感到非常满意。

假如不是阅兵日出现令人震惊的一幕,自己定然会将全国兵马交由麦尔斯统领,举国之力支持他抗击敌寇。或许这位赫斯家年轻后生早就能够凭着杰出功勋迎娶公主跻身王室,然而一切总是发生的太突然...。

国王沉思着渐感困乏,他脑袋下耷,双目微阖,逐渐泛起的睡意麻痹了神思,索性闭上双眼打起了呼噜。

忽然,内廷总管厄兰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陛下,蒂利尔大人有要事求见,此刻正于宫外候旨,不知是否召见,请陛下明示。”

“这么晚了会有什么事呢?让他到觐谒殿候着吧!”

国王打着哈欠起身离开御花园,到了觐谒殿只听蒂利尔高呼道:“陛下,大事不妙,大事不妙啊!前线传来消息,我们的城池和民众正大量遭受敌人的屠杀损毁,可在万民蒙难,百业凋敝之际竟有一家企业未受丝毫破坏反而得到了敌人的保护仍在沦陷区维持正常经营!”

“那...是哪家呢?”国王佯装不解问道。

“是莫里斯的顽石企业。陛下,微臣料想此中必有缘由...”

“能有什么缘由!莫里斯拥有聚宝国公民身份,聚宝国军队自然不会对他多加非难,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先生多虑了。”国王不耐烦说道。近来战场上的失败让他变得情绪低落,提到和战争有关的事就显得异常焦躁。

“陛下所言甚是,可微臣担心做为聚宝国公民他是不可能在母国军队与敌国交战时置身事外的,于情于理他都不会抛弃祖国选择我们。此外聚宝国军队亦不会轻易放过这么个获取情报的有利渠道,顽石企业的商业脉络蔓延到了十方国大陆的每一个角落,倘聚宝国军队从这方面入手无异于获取了一条自由穿行祖国各地收集情报的捷径。如此,我们所有重要军政机构都会置于敌人监视之下,军政上的任何决策.调动,敌人都将在最短的时间获知并制定出相应策略,这想想都令人脊背发凉,果真如此我们永远也别想战胜凶悍的敌人。请陛下明鉴。”

“那依你之见我们当作何应对?”国王冷冷道。

“臣恳请陛下立即下旨以间谍罪拘捕莫里斯交由内务部审讯,如顽石企业无法洗脱通敌嫌疑则查封该企业在十方国内的所有产业!”

“不可,”国王语气坚定说道:“前次寡人误信奥勒米诬告,把迪米埃斯解职下狱以至黑旗军惨败,还险些折了一员大将,今番孤不能再草率行事。何况莫里斯是世界巨富,不单聚宝国,金阙国及世界各邦头面人物和他均有广泛交集。此人在各国政商界影响非同小可,轻易将之拘捕审讯实为不智,此断不可行!”

“可是陛下...莫非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和我们的敌人沆瀣一气干着损害祖国安全的勾当而无能为力吗?我们的祖国已经虚弱到了连一个手无寸铁的商人都对付不了的地步了吗?对于危害祖国的人听之任之,甚至纵容他每日在我们面前装模作样表现虚伪的爱国言行,参与会商军政要务,这是何等荒谬!今日的绥靖换来的很可能就是明日的灭亡呀!求陛下明察!”蒂利尔拜伏于地表现得痛心疾首。

“爱卿说的不无道理,战时任何危及祖国安全的人或事都应无条件予以清除,但是此人身份非比寻常,而你又无确凿证据证明他做过出卖十方国安全或利益的罪行。您知道我们正在争取世界各国帮助,在对抗聚宝国这件事情上我们还有许多地方需仰仗此人出力。十方国大片领土被敌人占领,国内的武装抵抗近乎徒劳,如今只能指望世界盟邦尽早出兵解围。曾经我们因为自身的强大不屑于处理世界邦交关系,没有把和域外国家的交流放在合理的位置,今日大难临头方急着四处乞援,但既与各国疏于往来,他们又岂肯为泛泛之交仗义挺身?况且一时开罪洪水猛兽般的聚宝国他日还不知要面对何样的灾难。此刻迫切需要东方世界的精诚团结,彼此信任,但是诸国长期隔海而处,各自为政,岂是我们一厢情愿就能叫列国团结一致的呢?多国会盟必有纷争,有能力居中斡旋调停者又有几人?放眼世界唯有莫里斯堪当此任,他虽为聚宝国商人,然终年奔忙于东方世界的生意场,生于殖民地的身份让他在楔形大陆如鱼得水,近年新发现的大哈尔斯大陆和西线航道是他资本运作下的成果,由此证实了我们生存的世界是球形的---这世界还有他能力不及的领域吗?此人对世界政坛的影响不亚于他名下企业建立的世界贸易航线。已知世界的各个大陆被他连成了一圈,这样了不得的人物在各国该有多高的威望呀!您在我们亟需列国援助的时刻要我拔掉这颗使各国通过贸易航线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楔子,我怎能应允?尽管我也不喜欢他傲世独立的处世风格,可于此际对他施加王权约束,要他俯首臣服立誓向十方国效忠却也不合时宜。孤知道贤卿与此人素来不睦,然值此非常时期贤卿毋须以国事为重,勿与之多生嫌隙,我们是否能顺利度过此次战争危机莫里斯先生起到的作用不容小觑!王儿能说动金阙国出兵他功不可没---我真是老糊涂了,竟会答应从先生的私产里搜罗军饷,难道他的才能不是和十方国最强大的军队具有同样的威力吗?”国王摇头叹息着让蒂利尔起身坐到墙边的待客椅上答话。

“陛下深谋远虑臣所不及,可莫里斯再有用处终是外族夷民。商贾们皆重利轻义,加之此人孑然独行的秉性,只恐他并未真心视王廷千秋事业为己任,陛下将王子交给这么个专事牟利的掮商辅弼,臣担心日后王子终为之所误也。微臣恳请陛下以十方国社稷传承为重,早日让王子远离这市井之徒,延聘饱学之士教化传授治国恤民大道为殿下将来继位巩固根基,待到新君临朝方能得心应手,秉政有方。请陛下斟酌。”

“就今日议政殿之情状观之,先生以为王儿会听得进我规劝吗?因处置王弟及一干党徒事宜,孤与王儿已经产生了难以弥合的分歧。孤为加强王权做的一切在他看来仅是刚愎自私的不义之举,可是在至高无上的王权面前,岂能为了不切实际的道义追求慷慨的和他人分享权利?如果有人真那么做岂非等于自动放弃了权利?就像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一个国家都不能主动放弃国土一样---说到底,他还是太年轻了,直把江山社稷做儿戏看。尽管裘里家已经数百年未因争夺王位起萧墙之祸,可历史上确实因此发生过惨烈的争斗,要避免因权力膨胀的野心不至失控给王廷酿成灾难,就必须时时压制掌权者试图扩张权力的任何尝试,除了国王无论谁掌握实际军政权力都必须加以防范,这一点即使手握权柄者是王室族裔亦不能例外。这些他都不懂,只知一味的感情用事...感情用事的国王能是一个好国王吗?好国王治理国家靠的是理智.是方法.是平衡各方势力的手腕,感情用事只能让居心叵测之辈有机可乘,猎取权势,假以时日权臣羽翼丰满祸心陡生,为君者难免亡国身死。这些极致的权力博弈学问可能他也一窍不通吧!”国王抑郁说道。

“是呀,微臣亦有此虑,方敢向陛下进言,应尽早使殿下熟谙治国驭下之术免致将来耽误国政!”

“呵,现在说这些为时晚矣,子女们都已长大成人有了自己固执的见解,只怪他们的母亲过早辞世,我这做父亲教导无方。两个孩子越长大就越是和父亲感情疏离,哪儿还肯乖乖由着父亲约束?两人一个为了叛臣,一个为了异国商人,全都能将父王置于可有可无的境地。为了各自袒护的人可以和君父反目,成年以后的孩子只在对父王有所求助时才肯前来和父亲见上一面,若无别事十天半月不谋面亦无眷恋之情。

您说我又如何以一个父亲的口吻要求他们听从劝诫呢?总不至于要寡人向他们发布王诏吧!不过,这些生活琐碎本王早已看淡,孩子们的事还得由孩子们自行处理,他们有自己的命运。我虽对身故之后王权旁落深感忧虑,所幸,迄今为止尚未发现有任何征兆显露。他们都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假使如他们所为即能笼络麦尔斯.莫里斯之流为宫廷效力亦不失好事一桩,未来之事谁又能未卜先知呢?您说对吗?”国王满是无奈地对蒂利尔说道。

“陛下最近憔悴许多,精神大不如前,您应以圣体为重,否则社稷基业又该从何谈起?”蒂利尔有意岔开话题关怀说道。

“是啊,最近真是把我忙坏了,不顺心的事一茬接一茬令我忧烦不已,又何来精神面对卿等。”

“恕臣斗胆进言,陛下缺乏的乃是一位能给陛下带来感情抚慰的王后!”

“噫---!”国王讶异道:”贤卿何出此言?寡人只有一位王后,斯人虽逝却永远活在寡人心中,王后与孤情深义重,非生死能阻隔。若爱卿见寡人鳏居日久才萌生许多离愁别恨,着实误会寡人矣!”

“陛下日理万机国事缠身,漫长余生难免枯索无趣,有一位善解人意的女子与陛下分担千愁万绪,于迟疑处给您出出主意,酌商解决之法,即使帮不上什么大忙,也能为陛下多少减轻些心头重负,使陛下保持最佳状态应对繁重冗务,哪怕出于社稷着想您也不能拒绝呀。”蒂利尔从座位上起身俯首作揖道。

“你说的确是有理,虽然寡人心中挂念亡妻,她却不会死而复生。每日独守偌大宫殿身边尽是畏君似虎的臣仆,有时就相信了孤家真是世上最孤独的人连个说交心话的都没有,那么先生是否有合适的王后人选向寡人推荐呢?”

“启禀陛下,海军上尉迪耶莫尔之女也斯帖年方二十待字闺中,此女容貌姣好,兰心蕙质,通晓诗书琴艺实为王后不二人选。陛下何妨下旨着她晋谒当面甄辨,纵不得圣心亦可一睹佳人姿容,方知微臣并未诳言邀宠,欺瞒陛下。”

“好吧,明日宣迪耶莫尔父女来见。”说罢,国王打了个哈欠言已困乏。

蒂利尔当即起身作辞归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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