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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盛早便料到他会重踏这片黄沙，但首先，他并未料到会来得这么早；其次，他没想到还是在夜里。但至少，今晚没有先前那样浓的云雾，抬头便能见到星光与月色，这让他稍稍安心了些，但也仅仅是一些。

做噩梦尚且不是令人愉悦的经历，何况此时，梦魇阴魂不散地追到了现实中。

那两具尸体就在不远处，江盛竭力不让它们进入自己的视线，但那抹诡异的腥红却始终在他眼前徘徊，挥之不去，似是要将他的思绪拉回八年前。

八年前的那场浩劫，是包括江盛在内的无数人心中永远无法痊愈的沉疴。那一年东部协调区与其他几个协调区联合展开了自其成立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行动，数百支行动组与数十名飞龙联合行动，以沉痛的代价换来了对那个叫做“谛听”的组织的沉重打击。所有人都认为，在那样的围剿之下，“谛听”的组织结构定然完全崩溃，即使偶有逃窜，在没有组织、资源、设备、信息等的条件下，必然是无力回天。所有人都相信风暴已经远去，八年的平安无事，给了人们相信的底气。

可是，本应消逝的存在，本应沉寂的力量，为何在此时再度出现？他们是苟延残喘的日暮余烬，还是痛苦与灾厄的再临与重生？江盛心中很是纷乱。

他用力摇摇头，努力将杂念甩出脑海。任务还在继续，此地并不安全，容不得对过去的追忆与杂乱无章的思考。他重新回想着欧阳清记下的情报试着重新整理思路，以便确定下一步的行动策略。

准确来说，并不是乙三六八一发现了欧阳清，而是欧阳清发现了乙三六八一后发送信号，使他们找到了自己。据她所言，身为斥候的她行动时与行动组其他成员保持着不短的距离，以至于情况突变时她未能及时与其他人会合行动；而她在试图与其他人会合时受到了能量波及，导致了交互装置损坏，无法与行动组或协调处联系，又不敢贸然施放信号弹，只能单独行动；而交互装置损坏后地图无法使用，欧阳清自认仅凭记忆无法行至安全之处，便仅在很小的半径范围内活动。战斗的声响只持续了片刻便远去，而表示集合的信号又迟迟不见，无需思考，欧阳清便知发生了最可怕的情况。她知道自己的力量不可能逆转乾坤，但又不甘于一事无成，她要做些什么，为甲一九三做些什么。于是，她依托自己伴生灵为沙的优势，开始了自己一个人的巡猎。

身处狂沙之海，每个人都会祈祷黄沙不屑与他为敌，而若果真如此，又该是何种的力量才能直面伟大的自然？当一个人与他所身处的环境为友，又该要何种的力量才能与他为敌？故而，当欧阳清借黄沙之威向两名似乎漫无目的的“谛听”成员发起突然袭击时，两人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便命丧于此；在其后，因为缺乏补给，她只好掩藏起两具尸体，蛰伏不动，静候发展知道他看到在黄沙中搜寻的乙三八六一。

此时，过度疲惫的欧阳清正在四支行动组联合构筑的阵地中央休息，在连续的精神紧绷后，她很快便睡着了，似乎，没有做噩梦吧。

按理说，找到欧阳清并发现创灵的线索后，几支行动组便可以返程了，但是，根据八年前的经验，那两块用于创灵的令牌不知通过什么方式，可以被“谛听”定位。故而，乙三八六一最初的选择，除了放弃它们，就只能冒着随时被袭击的风险转移。可既然此时甲零一七停驻在此，另一种解决方式便可行了。

“柳瑾，大概还要多久？”江盛走到正研究着令牌的柳瑾身旁问道。

“保守估计还需要一个时辰。”柳瑾回答道，说话时，他的双眼仍紧盯着手中的令牌。

江盛看着额头渗出汗丝的柳瑾，默默在心中想着：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神奇的伴生灵，真是奇迹啊。

柳瑾，除顾紫殊外全队最年轻的成员，凭借自身极奇特的伴生灵，在参与卧龙堂考核时甚至跳过了在预备行动组的历练，直接被分配进入甲零一七，参与各种复杂的行动。

他的伴生灵，被命名为“超推演”。凭借这一能力，柳瑾可以极其敏锐的感知能量的波动，判断能量波动产生的影响，并可以通过一定的方式来引导能量的流向，或是改变能量的形式。

“谛听”所使用的令牌，无论通过何种通路，它的定位效果必然来自于能量的作用，而卧龙堂便可以藉由“超推演”来找出令牌的定位方式并将其破坏，从而避免“谛听”对携带令牌及存放、研究令牌的目标的打击。这便是柳瑾当前的工作。

江盛将目光从柳瑾身上离开，漫无目的的环视半周，却发现崔小小正蹲在那两具尸体旁，似乎正看着尸体思考着什么。江盛迈开脚步向她走去。

也不知崔小小是否注意到了江盛的靠近，她并未对江盛靠近的脚步做出反应，也未在江盛叫她时表现出出乎意料。她只是沉默着，目不转睛。

江盛便半开玩笑地开口问道：“怎么对死人这么感兴趣？”

崔小小并未抬头，只是淡淡地回答道：“这个衣服，我见过，在八年前。”

江盛闻言一惊，忙追问道：“八年前？当时你是……？”

崔小小抬起头，轻轻地看着江盛，轻声开口说：“我是丙零二三的队员。”

江盛闻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看着崔小小，眼神甚是复杂。许久，他才问道：“那，那时候，我们见过吗？”

崔小小轻轻地点了点头，江盛似乎从她的眼中看到了失望。

八年前，江盛还未指挥一支特别行动组，那时的他只是预备行动组丙零二四的组员。在那场厮杀中，丙零二三与丙零二四曾并肩战斗，也就是说，江盛与崔小小在那时便曾是战友！可是，就连江盛也不知为何，他忘记了那场战争大半的历程，想必，与崔小小的相遇，便是在这段被他遗忘的时间内了。

“抱歉，那时候的事，我实在是记不起来……真的是，对不起……”

“没事的，至少，我们现在还是相识了。”崔小小的视线依旧望着江盛的双眼，欣喜，庆幸，还有更多江盛说不清的心绪在她的眼中荡漾着。江盛想要移开他的双眸，却发现，他做不到。他不记得那时的相遇的缘起，更不知发生了何种的经历，或许他们曾并肩生死，或许他们只是一面之缘……江盛希望是后者，但就崔小小的诸多表现来看，显然并非如此。

江盛心中愧意愈发深重。他想起当初崔小小加入他的小组时的惊喜，以及发现江盛对她毫无印象时的惊异与失落。早曾相识的人，在打招呼时却被还以陌生的眼光，无论是谁，心底都不太好受吧。可崔小小在此之前从未将此事提起，只是将其埋在心里，藏了6年。

江盛勉强移开视线，想要说些安慰、致歉的话语，但他没成想这些话语却是被截在了嘴边。

崔小小出乎江盛意料地问道：“叶灵阳和那个女孩很像。”

江盛很是意外，一时间没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于是他低头看向崔小小，注意到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前胸处，立刻，江盛明白了她的意思。

在他上衣的内兜里，一直珍藏着一张相片，想来在崔小小给他洗衣服时将它翻找了出来。相片上是位女孩，那是江盛曾经的恋人，她叫叶灵梦。

“九年前，我，叶灵阳和叶灵梦同期参加了卧龙堂的考核，被分配到了同一个预备行动组，也就是丙零二四。那时，叶灵阳是组长，我是他的副手。

或许你也知道，当时人们都在传我们行动组的声名，不过那可与我毫无关联；烈阳和辉月的双子，才是丙零二四威名的缔造者。日冕和月华，这样璀璨的伴生灵，岂是我那渺小的微风所能够比肩的？我那副组长的职位，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记得那时大家都在说：叶家兄妹俩，之后是要直升特殊行动组的。而那时的我，每日劳碌训练，心里想的不是追上他们的脚步，只不过是想要能在试炼期结束后顺利的进入标准行动组，仅此而已……

但就是这样的我，却在许多至今想来都觉得意外的意外之下，和他们两个混得很是熟稔，尤其是灵梦：那时的我打死也想不到，这样的天之骄女，竟愿意牵着我这个普通人的手。我到现在都忘不了叶灵阳第一次撞见我们相拥时的表情，感觉，他那时是真的想要宰了我，哈哈……

后来，也许是灵梦和他吵了几架起的作用吧，他对于我们两个的关系也就没那么反对了，不过给我摆脸色还是常有……

从组建到解散，丙零二四一共存在了十六个月；解散的时间，当然是那次战斗之后。三十六个人十六个月的情谊，十六个月的点滴，现在却只有我和叶灵阳还能回忆……

我对叶灵阳的看法，我自己其实也说不清。最初，我觉得行动组的覆没要归因于他指挥的问题，所以，那时的我，对他几乎是恨了，怒目而视基本是日常；但毕竟我那时的记忆所存无几，随着我后来从别人那里得到的消息，我慢慢知道，我可能错怪他了，但是， 毕竟活下来的只有他和我，那么责任，也就只能落在我们两个身上了……”

“所以，你才一直对他那样，漠视？”

“差不多吧……我知道我应该和他道个歉，关于这些年的态度，但是……”

“但是，抹不开面子？”

“……算是吧”

“……”

这两天不知为何，似乎沉默愈加倾心于他，江盛总觉自己很是频繁地陷入一个又一个静谧中，就像此时，一百余人的阵地中，却只能听到风吹动砂粒的摩擦声。他觉得此时不应太溺于过往，毕竟此时的境地并非安全无虞；但眼前这两副饰以腥红图样的衣装却似是有魔力一般，使两位曾并肩的战友不断地咀嚼着那段过往。

不过江盛的大脑似乎并未全然沉浸于其中，他突然想到了崔小小方才说的一句话，她说叶灵阳和那个女孩很像，而不是那个女孩和叶灵阳很像……是单纯的语法问题，还是？……江盛竭力回忆着自那次行动后自己与叶灵阳的许多次接触，但他并未觉得有哪里不妥，他便摇摇头，重将思绪收回到当前。

崔小小仍低着头，江盛看不到她的脸，也无从判断她此刻在思考着什么，或许，她仍在回忆？江盛突然想要知道自己与她相遇时的经历，但他看崔小小此时的状态，似乎并不想要与他人交谈；又考虑到此时此地确实不当，便压下了这一念头，决定待到来日再提。

他轻叹一声，起身，转身离去。

他未看到，身后，随着他的动作，崔小小抬起头，目光追着他，看着他走向阵地的边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