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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盆大雨连续下了三四天，厚重的雨水不间断地倾倒下来，像是要把这方天地灌满。天空仿佛将要崩塌，低矮的黑云像是抬手可及，白天变成了黑夜，层层阴云遮挡了任何光线。黑夜变得更加深沉，冲耳是永恒不变的唰唰唰，时间长了，声音仿佛响彻在人的心里、脑里，烦躁与压抑交互折磨，却偏偏无处发泄，每个人都整夜难安。
地上积水逐渐增多，从凌晨开始，宿舍门缝下开始淌入雨水。我穿着雨衣出去，拱门外道路地势低，积水已经没过了膝盖，我涉着水走向后面的机关食堂，食堂前的积水更深，已经没到了大腿，凭着记忆在食堂院内找到一把铁掀。食堂东屋老赵宿舍亮着灯，敞开着宿舍门，老赵站在门口喊:“谁啊？干什么的？”
“我是新城，拿铁掀挖土堵宿舍门口。”我喊着。
“哎呀！这排屋里都进水了！全都泡水了！老天爷啊！怎么办啊？”老赵拍着大腿说。
“我去堵水了。”我喊了声，没时间说话，赶紧拿了铁掀回到宿舍门口，从甬道南树木下，挖出泥土堆到宿舍门口，不一会就堆起了半米高，打开门看了看屋里，已经不再有水流进去。
我想了想，又继续挖土，堆到隔壁海莲的宿舍门口，铁掀碰了下宿舍门，海莲在床上问:“新城？”
“是我，我挖土堵住你门口，外面水太大了，防止流进屋里去。”我对着屋里海莲说，手下挖土却没停，海莲没再说话。一直把海莲门口也堆起了半米高的土堰，我才住了手竖了铁掀，回到屋内。
天刚放亮，二把手徐乡长就安排小宋，把我们几个乡委大院常驻户男同志喊了起来，亲自指挥着我们冒着大雨，把乡委大院道路冲着的北墙下方，捣了一个大窟窿，院内积水从这里打着漩涡涌向墙外。
徐乡长不放心墙后，说别冲了坏了墙后的庄稼，让我们扛着铁锹到墙后看看。我们一起出了乡委大院门口，西行到莲花村十字路口，右拐涉水到了农村信用社院墙后。向北望去，整个驻地以北，已经变成了一片泽国，远处莲花湖早已隐没在水面下，分不清哪里是堤岸，哪里是道路。
泽国水面已经上升到了信用社北墙跟前，墙北田地里，玉米只露出顶稍的叶片。看起来，水面连成一片，没有必要走进去，疏通乡委大院北墙下涌出的水了，我们就走回乡委大院。
机关人员陆续涉水来上班以后，天气明亮了一些，雨势变小了一些。很快徐乡长召集五个管理区书记到小会议室，召开了紧急工作布置会。各管理区书记出来，又各自给我们管理区包村干部开了会。
魏书记要求我们皇道管理区包村干部，抓紧下村排查群众受灾情况，及时疏导危房群众，别造成了人员伤亡；推动各村动用人力、机疏通村庄排水沟渠，排除村庄水涝，减少群众财产损失等等。魏书记又说，因为路上积水深浅难辨，至少要两名干部一起下村，保证自身安全。
魏书记、顾主任也各自陪着一个包村干部下村，我和海莲两个人包皇道村，就两个人一起下村。我看了看海莲，她目光也正看向我，我点了下头。
散了会，我和海莲在宿舍门口站住，她穿了一件白色喇叭袖衬衫，搭了一条灰色休闲长裤，显得亭亭玉立。我对海莲说:“我们骑一辆自行车下村，不能行车的地方，我们就一起步行。”海莲点了头，两个人各自套上雨披，我推车海莲跟着，出了乡委大院门。
外面天空高远深沉，仍然飘落着细密的雨线。刚完工的省道公路柏油路面宽阔平整，两侧排水口处卷着漩涡，但仍然积了一尺深的水，长街两侧绿化带半淹在水中。
莲花乡地势西北高东南低，卧虎山区域倾泻而来的水流，竟有逐渐扩大的趋势，远望省道公路以北，已然是一片汪洋，水面上只剩下树木和房屋，几户房屋低矮的群众，正往屋外搬移着泡水的东西。
海莲坐在后座，我奋力地踩踏着自行车，西行了三四公里，前面快要到皇道村的路口，这里地势稍微低矮，水流越来越湍急。省道路北的水面已经高出了省道路面，两侧不远一墩的冬青苗木，被水流冲得东倒西歪，晴日可见的芦花湖、涧花埠两个村庄，全都隐没在雨雾里。
我推着自行车，和海莲一起涉水到了皇道村的路口。路北的洪水向路南倾泻而下，路南地势向南逐渐降低却没有，积存多少水面。新修的柏油路面竟被水流冲出了几道裂缝，路南的路肩泥土及绿化苗木早被冲得一干二净。
石子土路泥泞难行，因为雨水的缘故，自行车轮胎竟然不再粘着泥巴，我和海莲并肩向前跋涉。
远处看见了皇道村，这片平原地势低洼，莲花涧以南从山凤村、涧花埠、上轿村，到下轿村、黄泥岗村等广阔的地域积水，顺着河道汹涌而来，包围了皇道村。皇道村坐落在邱梁上，成了水中的孤岛，是水势最浅的地方。
我和海莲赶路累得喘着气，一路无话。前行路上，积水越来越深，从小腿逐渐没过了膝盖，我们顺着路旁不远一棵的杨树前行。快接近了那座水漫桥，以前干涸的河床变为了一望无际的汪洋，水面没到了我俩的大腿，水流从西北倾泻向东南，站在水里，时刻感受着一股冲击力。
雨好像马上要停了，只有零星的雨点飘落。我感到前面有些危险，同海莲交换了意见，就把自行车锁在路边一棵树上。因为跋涉赶路，身上又披着雨衣，上身已经汗流浃背，我俩就把雨衣脱下来，挂在自行车上，然后我拉着海莲的手，继续涉水前行。
到了水漫桥的地方，两旁没了杨树，失去了路标，我拉着海莲的手，脚下慢慢试探着前进。大约到了水漫桥中间的地方，激流已经没过了大腿，身体右侧遭受了巨大的冲击力，我俩都向右弓了腿，倾斜了身体对抗着急流。
身体在激流之中，感到随时都有脚下不稳，被洪水冲走的可能。我俩意识到了危险，却处在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前后看看，两边的树木距离差不多一样远。我回头对海莲说:“我俩无论如何不能松开手！这是最危险的路段，过去这里就好了。”海莲紧张地点了头，我俩又继续涉水前行。
突然，海莲一个趔趄，像是左脚踏空了水漫桥面，一下被激流冲倒了身体，全身迅速滑向水漫桥下游，我赶紧用力拉住海莲的手，自己却被她拉拽得失去了身体平衡，在激流中站立不稳，我双脚前倾，努力地蹬住桥面，她却被卷进了一股激流，身体极速向下，巨大的惯性传导到手上，两人突然滑开了紧握在一起的手，海莲一下消失在汹涌的水面！随着波涛滑向了下游。
我从桥面上一个纵跃，发了疯一样冲向下游！但是人在激流中，身不由己，游泳是变得那么慢！想要拉紧距离是那么费力！时间是那么的漫长！
动用全身的、竭尽所能的、不顾自身伤害的，奋力拨水，终于追进了一定的距离，感觉海莲差不多就在前方，我深吸一口气，上身猛力向前一窜，潜下水去，双手在水里四处乱抓，四处寻找，快快快快！心中焦急着，没有找到！我快憋不住了，窜出水面换了口气，恰巧看到海莲在我不远的水流下方冒了一下头，又被水面吞没。
谢天谢地！我立即奋力拨水向前，一个猛子潜下去，右手突然抓住了她的上衣，我把她向怀里一拽，海莲在绝望中感觉到了我，手臂一下抱在我身上！坏了！
我急于救人，却违背了水中救人的常识，我被海莲抱住了身体，却怎么也无法浮出水面。一个人不借助漂浮设备，绝对无法在水中托起一个抱住你的人！因为她是海莲，因为我会不顾一切，在水面下救援，两人抱住了身体，两人都陷入了危险的境地！
海莲似乎开始呛水，上身剧烈颤动着，却始终抱着我的身体，时间过得无比漫长，我竭尽全力地拼命游泳，面对汹涌的激流，却怎么也无法浮出水面去呼吸！我肺里的氧气开始衰竭，马上面临憋不住气的临界点！
好吧，命运如此捉弄，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我和海莲终于抱在了一起，心甘情愿地死在一起吧！
我放弃了挣扎，等待着自己憋不住气的刹那，一起面对死亡！转而更加紧密地拥抱了她，或许什么时候下游什么人，发现我俩紧紧抱在一起的尸体，谁都无法将我俩分开吧！我脑中电光火石地闪着念头，却仿佛看见了幸福的彼岸！
右脚几个脚趾突然一疼，撞上了什么东西，求生的欲望让本来不再挣扎的我，突然爆发了潜能！我两只脚轮番踩踏到什么物体上，不断抱着海莲向上！向上！快啊！向上！
就在我无法憋气，不受控制地张开口鼻呼气的那一刹那！我口鼻刚好露出了水面，污水随着空气一起呛进了我的肺管！
我连续咳嗽着，看了抱住我的海莲，她向后仰着头，口鼻流出水来，白眼球不断上翻着，脸上青白，似是已经失去了意识！
我脚下似是一块潜在水下的大块岩石，我急切地查看附近，周围全是水面，没有一块凸出的陆地！没有一处可以通过人工呼吸，对海莲施救的地方！
我奋力抱着她，脚下探索着向岩石最高处走，到了岩石最高顶，激流仍没过我的膝盖，一只手拦着海莲的腰，另一只手剥开她抱住我的手臂，把她的身体翻转过去，使她上身前倾，双手在她胸下扣了死结，施用海姆立克急救法，死命地狂颠起来！
我早已泪流满面，大脑里没有了其他意识，压榨着身体的所有力量，不断重复地提起弓着背的海莲，手结连续上抬，压迫她肺部残余的气体，冲击肺管里梗阻的液体。
有一刻，我身体力量感到了枯竭，一个悲哀的念头产生出来，如果海莲死了，我还会苟活么？我就把上衣当成一根绳子，把我和她捆在一起，跳入这面前的激流里，随波沉下去算了！
下一刻，我的悲哀又化为愤恨，天道为何如此的不公！为什么要无情地剥夺我俩的生命？为什么要埋没我俩未竟的爱情？
下一刻，我仰天咬着牙长啸，又激发了身体的潜能，重又奋力地施用海姆立克急救法，继续对海莲进行施救。
我已悲哀地语无伦次地哭嚎起来，“快醒吧！求你了海莲！”“快呼吸起来吧！”“你不能走啊！””“海莲我爱你！”“要死一起死！”……
“嗽嗽！”“嗽嗽嗽！”世间传来了天籁之音，谢天谢地！海莲连续咳嗽着，喉咙里呼噜着水声，身体却软绵无力，我身体后仰，一只胳膊拦着她的腰，一只手托在她肩胛下，微微抬着她的上身，使她的前身保持水平。
像要把整个肺都咳嗽出来，仿佛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在持续不断的咳嗽中，海莲好像终于吸入了几口新鲜空气，身体恢复了一些力量，脚下支撑，腰背挺了一下。我把她翻转身体，双臂搂着她的腰背。
海莲继续咳嗽伴随着喘息，双眼无神看了我一眼，微弱地说了声:“新城。”然后就趴在我肩膀上继续咳嗽。
又过了一会，她终于止住了咳嗽，大口喘着气，站直了身体，双眼红红地盯住了我的双眼，“有一刻，我想着就要死了，却突然抱住了你，就想着死也不再松手！”
我憋了嘴，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所有的悲哀、挣扎、无助、绝望、激愤、惊喜一齐涌来，竟然变为了呜咽，像是生命刚刚获得新生！然后又一把抱紧了她，把她的身体贴在我的胸膛上，耳朵、脸颊厮磨着她的耳朵、脸颊，紧紧地不愿松开！
海莲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我才慢慢止住了情绪。海莲后仰上身，推着我后仰了上身，脸对脸地相互凝视，她抬起手，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脸，抹着我脸上的泪痕，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也早已泪流满面！
“吓死了！在水里拼命游泳，却无法上浮的那一刻，我曾经放弃了挣扎，与你紧抱在一起，等待着死亡的降临！”我抬起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脸颊，抹着她的眼泪，又继续倾诉:“如果不是这块岩石，我想我俩已经到达了幸福的彼岸！在水下电光火石的刹那， 我曾经感受到了与你在一起的幸福！即使是一起死亡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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