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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坐堂。
这个消息就像穿堂的风，吹过大街小巷，但并没有激起任何波澜，恰如夜里的雨或者白日的光。
医生也只是安静地坐在门口，趁着这一季难得的无雨天看书。
书在这里算是稀少的物件。首先它并不值钱，不值钱的东西往往意味着饿肚子；其次，外城很多人并不识字，他们可以是卖力气的好手，也可以是好勇斗狠的凶徒，但那大头箩筐里装不下几个字，稍抖一下便全漏了出来。
可对于“读书人”，他们总抱有着一种莫名的敬意，因为薄薄的白纸上总挂着那可怕而神奇的小小方块，让这外城的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向那“字”低头。读了书，就认了字，认了字，就能去读纸，能读纸，那就能戴上漂亮的圈儿，住进城里的好地方，吃得好，穿得暖。
吱嘎——吱嘎——
让人牙酸的轴承声忽地响了起来，吹起了医生手里的书页。
霎时间，整片外城区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了声源地，那高耸的城墙忽地隙开了一道缝，慢慢地升了起来。
医生的家就在主干道上，她能清楚地看到那升起的墙垣，或者说是通往内城真正的“大门”。一般情况下，如同昨日的进货都只能走旁开的门洞，不过五米的狭窄审查着每一个从外城踏入内城的乞人。只有特殊时期，才能看到这“开门”的盛景。
比如迎宾，比如镇压，比如出征，比如归兵，比如——
——“倒垃圾”。
宽长的大车自门后出现，光是车头便超过了这外城的一片平房，摇晃的车厢更是需要人们仰望的高大。
随风飘来的还有一股怪诞的异味，像是面汤和卤水混在一起，加进葱韭蒜姜焖烧了一夜。
这异味却也像是一声刺鼻的警哨，气味散溢的那一刻，整片街区的宁静都被掀破了！狼嚎犬吠，鸡鸣鹰啼，齐嚷了起来，一层又一层地向外扩去；紧接着便是隆隆的踏响，一群又一群人从矮屋里钻了出来，仿佛蚁群，堆满了这纵横交错的小巷，向着那高贵的臭车直奔了过来！
外城的大路并不平顺，平整的路石、砖早已被挖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雨后的湿泥，粗粝的岩石浅浅地在泥里露着头。
嗵！
车轮碾过坚石与烂泥，一个倾颠，便斜出了一道宽缝。霎时间，酸甜咸辣齐扑了出来，直搅成了一股刺鼻的臭；肉菜骨米整个儿灌了出来，统统旋成了一地垃圾，换来了整条街最高昂的欢呼！
这是满载着希望的车厢，它带来了高墙内的荤油炸脂、肥肠滑皮，随着颠簸倾洒在这条街所有的皮包骨上。
这也是“厨余垃圾”，是高墙内的唇齿浪费，是这片屋檐下每一个人望而不得的一切。
车开近了，医生忙把手里的书合了起来，放进屋里，车厢也正好从她身后经过，在门口倒了一地臭菜烂肉。
等医生回过头来，门前便蹲上了七八个光溜溜的腚。这些泥娃都不过五六岁大，有的垂着尾巴，有的伸着耳羽，有的长着颈鳞，有的指间还连着蹼。他们的手捞着地上的菜和肉，每个人浑身上下都是脏泥，像是一块又一块炭笔，在这烂泥地上涂抹着他们各自的童年。
医生又回屋里去了，一会儿便拎着锅和铲出来。她把这群泥孩儿从地上赶起来，把地上的菜糊肉泥都给铲进了锅里，端进了屋里。那群娃娃挤在门前，眼巴巴地盯着她，却又乖乖地站在外头不进来。
锅里加好水，打起炉灶，想了想，医生从柜子里拿了三张干饼，掰碎了丢进锅里，又去了两盘面，一块放了进去。
水很快就开了，面和饼煮成了烂糊汤，总算冒出了香热，这个时候，医生才冲着门外招了招手。
那群娃娃欢呼了起来，却还是聚在门外，不知是在商量什么，过了一会，一个女娃娃被挑了出来。她把脚踩进墙垣下的水坑里，洗了又洗，再在台阶上好好砺了一遍，这才迈进了屋里。
没有水迹，也没有泥印。
一阵响来，接过汤碗，一阵响去，面碗便举到了个子最大的男孩儿面前，一碗见底，又举回来再接，递给下一个泥娃娃，如此反复。
这锅面疙瘩汤并没有什么好味道，医生很清楚自己的水平，只不过是一顿足以抱负的吃食而已。她看着他们干瘪的肚子慢慢鼓起，满屋子都是唏哩呼噜的灌汤声。
低下头，再盛满一碗，抬起头时，她的尾巴却绷紧了。
那群孩子已经不闹了，全部缩在门侧，让出了门前的一位贵人来。ＵU看书ｗww．uukａnshｕ.ｃom
黑色，这是医生的第一印象，那人从头到脚都是黑色，像是黑夜遗留在白天的一滴血。
那人身上的衣服医生只在书上见过，昂贵、得体——，以及一堆她同样只在书上见过的形容词。医生确实讨厌黑色，但她也必须承认这件衣服实在是漂亮而端正。
她招了招手，这一次，孩子们规规矩矩地踩进了门，她却向前，挡在了外面。
“请问……您，需要帮助吗？”
尊称在医生的舌尖转了一阵，她并不擅长恭敬，而衣装也不是恭敬的全部理由，还有其代表的身份。
这是一个“纯种”，不论是看到的样貌，还是嗅到的气息，都是纯正的“人类”。
一个仪表堂堂的纯人类，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破落的外城？
糟糕的可能一个个出现在她的脑海中，让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斯文人的脖颈上，尾巴悄悄曲搭在地上，像是一根弹簧。
斯文人停在门外，手藏在衣兜里。医生站在门前，孩子们在她身后。
沉默。
只有远处跟来欢呼，又渐行渐远，慢慢地，只剩下了风声。
天空又暗了下来，像是又要下雨。
忽然，一声啼喊从屋里响了起来，一个孩子梗着脖，冲着医生喊：
“姐姐！我要屙屎！”
医生僵住了，揉了揉脸，小声地嘟哝了一句，转过身子，也让出了一条道来。
“请进，外面像是要下雨了。”
斯文人没有客气，礼貌地点了点头，仿佛一切已是过眼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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