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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克拉拉拿着扫把，“您说路德维希博士是不是真的？”
“别瞎说，”弗格森太太不无担忧地看了路德维希一眼，“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毕竟如果有正常人这个概念，这个概念即便模糊不清，但是醒来以后总是质问别人自己是谁的个体很有可能不属于正常这个序列。自从路德维希被阿德勒先生送回来之后，弗格森太太就不得不面对可能发生的事实。
费希特小姐也没有对此事太过挂怀，每当弗格森太太提起这件事，她总会以捉摸不定的微笑给老人奇怪的讯息：“您放心吧，他没事。”
“路德，”弗格森太太用手敲了敲门，“出来吃点什么吧。”
“您在叫我的话，我还不太饿，”房间里沉闷的声音依旧，“您先吃吧，先别管我了。”
于是她只能把装好食物的盘子放在地上，这莫名让她想起她还有着自己名字的时候，畜牧牲畜的情景。那些长着湿润鼻子的畜生会用带着粘液的鼻子轻柔地拱她的手，拉长一条无色透明的银迹，然后她就会蹭到这群畜生的皮毛上。高原的阳光远比修堡大市炽烈，空气也远比修堡大市干净，这就是在那片辽远高原的记忆，连带着她的名字，都模糊了，只勾勒出那群畜生还有太阳的轮廓，可就连这些也都不清楚了。
她坐回到客厅里，他的儿子弗格森少将刚刚和他的秘书结束了对话，看样子他的秘书对他坚持独立调查很不解，并且还在警告他是否会让两位联邦议员不快。弗格森少将格外的强硬，她几乎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小弗格森很少会这样，至少以前不会那样。
当然了，要是什么都和以前那样还怎么行呢？以前也没有煤气灯，以前也没有蒸汽机，以前都还没有她。假如什么都和以前一样，生命之主在上，那么她早该入土了。
小女孩抓住她的手，带着些许来自于汗的水分。她轻柔的拍着克拉拉的手，她没来由地想哭。
书房里断断续续的传来了主官和秘书的争吵，听不真切。他的房子里从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再从两个人变成了许多人，就像很久以前那样。
她又想起了以前，为什么她总是想起以前？大概她真的老了。
弗格森太太用手轻轻地拍着靠着自己肩膀的克拉拉，她终于找到一个能帮自己忙的人，老弗格森的画像被她擦了又擦，终于有人注意到这位老书记员了。
弗格森太太甚至已经不记得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了，她只记得没有老弗格森的日子。他还在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来着？哦，对了，他也喜欢在书房里抽烟，他也喜欢喝奶油蘑菇汤，他也喜欢在书房里和别人谈工作，就像弗格森少将现在一样。
那记忆和历史塑造的回环终于把她带回到了那段日子，她抚摸着克拉拉的头发，用合适的力度为她梳理了头发中的结。
当然会有点疼，孩子。她看着呲着牙的小野猫，她深邃的眼睛里装下了对她的温和情感，弗格森太太看的克拉拉心虚了起来，她站起身，拿起了扫把。
“请把厨房收拾一下吧，”弗格森太太让她走进了厨房，“记得把垃圾也清理了。”
“好的，太太。”她总算应了一声。
弗格森太太不无担忧的看着窗外，她未曾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但是她操心又有什么用呢？还是要相信后人的智慧。
她听过路德维希描述那可怕瘟疫的症状，病人会呕吐，恨不得吐出自己的五脏六腑，那可恶的东西犯起病来就像在里面烧人；吐得最多的就是浅红色的胆汁，体温也会在这个时候上升到难以忍受的温度，淋巴结——听起来就吃不了的东西还有四肢都会肿起来，然后肋骨两侧的黑斑会不断扩大，疼痛和麻木最后会并存，死神会伸出他的援手。
弗格森太太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说一句太可怕了。毕竟只有僵死的话语才能表达将死的情感。他们被城市流放了，这不同于古代帝国村社里的流放，那是故意的，必须的流放，在高原上也依旧保持着古老的习俗——在那时候，能在野外活下去的不是神就是野兽——这里的流放是被迫的，是无心的流放。
弗格森太太体验过那种空虚和真切的冲动，这种原始的欲望也是老弗格森走后他才知道的，她几乎没有朋友，她也深居简出，除了操持着让自己活着，她也没有别的欲望。她做过最出格的事情，就是邀请路德维希住进了她家，在这场瘟疫之前，她就已经把自己放逐了。
但是这种放逐的情感开始成为了共同的体验，不是寄希望于回到过去，就是要寄托在未来，然而，无论怎么看，失去联系的孤僻感总会变成火辣辣的疼痛。假如弗格森太太还会胡思乱想，那么她就会寄希望于老弗格森敲敲门，直接在沙发上瘫倒，然后央求她给他倒杯水，她就会斥责他今天为什么会这么晚回来，他会回答他今天做了什么，然后她和孩子们——无论是大的还是小的吃一顿饭。唯一能阻止她这么想的，只有老弗格森已经死了这么一件事情。
她要是这么做可就太可笑了，如果没经历过这些的人却会怀揣着相似的幻象，除非他们读到了这场瘟疫还要持续好几个月份的事实，到这个时候，他们的想象力才会难以为继，连带着他们的勇气一起坍塌。到时候幻灭的感情会强制他们从期待解脱到适应现在，不会再抬着眼过日子。到时候精神就不会在面临崩溃的风险，于是他们的感情就可以漂浮在不上不下之间，以苦闷和忧愁作为饲养痛苦的食粮。
嗨，我怎么会想到这么多。
她炖在炉子上的东西还需要她关上火，于是她摇晃着起身，蹒跚着走到了炉子前，把风口调小。她尝了一口汤，发现有点甜了。
甜一点好啊。
她仔细想着她做过的事情，发现可能是自己放苹果的时候又加了糖，这一点应该不成大碍。他们总会吃下去的，无论是伍利先生还是弗格森少将，亦或是克拉拉还是路德维希，就算是那两个女孩应该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回头嘱咐克拉拉，告诉她在20分钟后加入迷迭香和牛至，再过15分钟收汁，最后记得把火关上，用余温焖熟。
“您这是去做什么？”
“我休息一下。”她真挚的目光给了克拉拉，“你能做好吧？”
“我能...”她的猫耳动了动，红润到充血的颜色透着光，映照出了上面如同叶脉般的血管，“我一定能。”
“那就好。”
她为了自己烧一盆水，人从水中来，人也需要洗澡，真是神奇。
她仔细的洗了洗自己的头发，被水打湿的头发显现出斑白的颜色，那是她长久的年月给她留下的不多的痕迹，她随手一扯，就带下一把枯老的头发。
算了，她把这些头发随手扔到了地上，用毛巾包住了自己洗过的头发。干燥到板结的毛巾总算能够履行自己身为一张毛巾的使命。她听过部族里面的老者说，毛巾是旅行者最好的朋友，出门在外总要带上一条毛巾。
那时候的毛巾还是用手织的，她很喜欢编织一条毛巾，还有洗不干净的羊的味道，可惜其他人不喜欢，也没有多少人喜欢。
不喜欢的人很多，喜欢的人也不少，她只是没有遇到喜欢的人而已，假如遇到了，那么那个人肯定会告诉她，他很喜欢。是吗？他很喜欢。
哦，对，他告诉我他很喜欢。那个瞬间终于清晰了起来，在河水旁，绿荫下。老弗格森贴着她的耳朵，问她这条毛巾是怎么来的，弗格森太太在高原的太阳下小声说，这是她织的。
她终于想起来了，连带着老弗格森喘着气的嘴，和带着不正常红晕的脸庞，还有吐在她耳朵上的气息——他的唇角微微裂开，但是会在水的滋润下变得丰满，他的眼角带着充沛的感情，能从里面滴出满溢的喜爱。
她想起了那时候的拥抱和那时候的感情，那时候的她还不习惯表达，就像这时候的人已经习惯于沉默。他们的话语充满的象征性的符号，从两三座山峦，再到清晨留下的光线，再到充满青草味的土地，被支配着向前滚动的岁月逐渐留在了他们的相处之间。
好啊，好啊。弗格森太太躺上了床，枕头吸附着她的脖颈，前所未有的柔软的触感扯着她的意识，坠入了舒爽的深渊。
那条毛巾散开了，带着温度的水从她的头发上往枕头上跌落，飞舞的灰尘逐渐停在了上面，消失在了视野能看到的极限。
她很安详地闭着眼，她听到了来自过去的自己的笑声，那是来自故土的呼唤与岁月的醇厚。
这种舒爽的感觉让她沉迷，她想盖上被子，好好的休息。
可是她已经做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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