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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再梦菩萨

立秋不久的晌午,雄霸一季的夏天还是不满秋天的悄然渗入,横居在天庭中央的太阳怒睁着圆而充血的巨眼,企图逼退那初次登场就想扫尽热风溽暑的秋光秋气。远处一块块泛着红晕的云朵像一路路诸侯的勤王旌幡在迅速向它的身旁辏集。地面上,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里粗壮的玉米们个个披坚执锐,威风凛凛,一株株高粱也不甘示弱高擎起一柄柄燃烧的火炬。天地间,大战烟云氤氲。这时,我正半躺在炕上喘息。今儿早上,天不亮就有人把门砸得山响,催促我去给自己的媳妇接生。一听产妇状况,我顾不上梳头,抹把脸提着包袱就往出奔。壮汉走得急,我那半大的脚板也来不及给脚下的路主郑重地打招呼,一路上撒着脚丫跟着往前跑。待安顿好产妇母子回到家,才得空儿犒赏一下自己累得快要散架的身体。刚迷瞪了一会儿,就听见外面又有人高声喊叫的声音:高姑姑,快,我媳妇快生了,快生了!这喊声,我不知道听了有多少遍了,可但凡这呼喊声一响,仿佛是接到作战命令,我总是习惯性的精神一振,提着包袱准备战斗。刚下台阶,就从对面厦房传来婆婆的喊声:英儿带上蓑衣,防备下雨!我嘴里应着,可抬头看看天空红艳艳的太阳,低头听听树上知们了歇斯底里地喊热,心想这么晴朗的天,哪会有雨,就支应着出了门。请我上门的小伙子家住十几里之外的梅子沟,媳妇是头胎,亲娘不在了,她娘家妈还没有到,身边只有公公和小姑子。小伙子临出门已吩咐碎(小)兄弟给干娘报信,可娘家离得更远。听到这些情况,我就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跟头零星地刚扑到沟口,西边山头就传来雷神驾到的隆隆轰鸣和河沟两边山坡上的树叶激动亢奋而此起彼伏的欢唱声。不好,还真要下雨了!我不由得心里一惊。我还来不及后悔不听婆婆的话。洞洞儿底儿下面那段路坡陡地狭无人家,而产妇的情况危急,也容不得自己折回来找地方躲雨。不一会儿,瓢泼大雨就向沟里的这两个行人劈头浇来。霎时间,风急,雨急,人更急。忙乱中,我摔了两个跟头,前面带路的小伙子连忙扶起我,拖拽着我,泥泞的山路上我几乎是被拥着迎风往前挪。我们都没有带雨具,任凭风雨施虐。艰难中,我们都被雨浇得湿透,狼狈劲儿堪比落汤鸡。风雨中不知踟蹰了多久,风似乎是缓了,雨也不再那么地赶。可沟底的河水在涨大变混,一段段山路已被河水占领,每走一步,大大小小的河石个个似乎都在和我们做对。又往前移了两里地,两边的山突然往后缩了一大步,顿时豁然开朗,路已不再潜在沟底受河水的束缚欺凌,自由伸展着自己弯弯曲曲的腰脚胳臂,从路旁人家家里借了两件蓑衣,又走了俩三里地,娃背着我趟过了银花河,无计可施的雨点才准备收摊。再往前走,小伙子就激动地指着前面路上的几间石板房说是自己的家。还没到路口,就听见女人的嚎叫声断断续续地压了下来。一上到院场,只见一个精瘦的老男人站在东边的那个小门门口,右手扒着墙,左手拿着旱烟锅子,地上的一堆一摊的烟灰,表明他蹲守在门口已不是一时半会儿了。听到后面的脚步声,他连忙讪讪地离开门口,匆忙地打了个招呼,就快步躲进了西边的那个大门。这时候,女人的喊叫声就显得更嘹亮了。我快步跨入小门,才看见炕上躺着的女人,跟前还站着一个不知所措的小女子。估计她就是产妇的小姑子。一问,才得知,女人只是一阵一阵的疼痛,还没有到关键时候,所以一见到丈夫请来了接生婆顿时就有了安全感,嚎叫的声音也不再那么强劲有穿透力了。再一问,她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任何东西,老公公和小姑子,只知道惊慌失措一遍又一遍地出门张望,哪理会她的喊叫也有肚子饿的成分。我来不及换也没法去换掉浑身湿透的湿衣服,就向小伙子要了八个鸡蛋,还要醪糟和火饼子。小伙子不好意思地说还没准备下后两样,只有些鸡蛋。我赶紧跨进厨房笼火烧水打鸡蛋。又吩咐男人烧锅开水准备迎接姆娃子出生。在我的劝导下,产妇一口气吃下满碗的八个荷包蛋,还把碗里的开水都喝了个精光,我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八个鸡蛋下肚,产妇的肚子就开始发动。因为是头胎,一阵阵的疼痛和紧张让产妇浑身冒汗,喊叫不止。好在有我在一旁坐镇和鼓励,胎位也算正,再加上这媳妇平时也不懒,即使临盆,也一个人把全家的吃喝扫洗打理得井井有条,再有了八个鸡蛋垫底,生孩子出力用劲不再是难事。男婴刚出生,他的外婆、姨母也及时赶到,一见生的是带把儿的,全家人都喜不自胜。她们在我安顿那母子期间,已把饭菜端上了桌。夕阳快要落山,群鸟鸣叫着飞进树林,沟里已快进入黄昏的静默时刻。我安顿好了那母子的一切,就准备回家。小伙子不等岳母吩咐,就在前面引路。出了梅子沟过了银花河,天色还并不显晚。天雨过后,空气清新。夕阳下,河滩上老牛在悠闲地吃草,青纱帐边还有戴着草帽的农夫要抢在太阳落山前去排涝灾、扶倒苗。头顶上那几只迅飞的燕子似乎也要紧抓住这剩余不多的时光给勤劳的人们跳一支欢快的舞唱一曲欢乐的歌。

辞别小伙子,我才感到浑身像散了架,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家,不知是咋给丈夫和孩子们打的招呼,反正是一见到炕,倒头就睡。半夜时分,我就滚滚烫烫恍恍惚惚地不知身处何处。好像是有人请我去他家接生,我紧跟着他一路小跑。烈日紧紧地罩在头顶,我汗爬水流地就是跟不上他。大汗淋漓时,那人就跑远了。我身边的一切都像是在唱戏换场,一下子全换了布景。蒲篮大的太阳像一团大火熊熊燃烧,似乎正在下界举行一场盛大的烧烤宴会:群山灼灼,小溪大河的水全被洗光用尽;庄稼、绿树、野草焦黄脆香的如刚出油锅的果子棒棒;大地干旱灿黄馋人,裸露出一块块像鱼鳞一样的龟裂片。追赶中,我跌倒在滚烫的烧烤架上,口渴难耐,想喊远处奔跑的那个人影子,就是喊不出声。我身体仅有的那点儿水分就要被急不可待的火苗掠走。“我要死在这路上了!”心里这句话一蹦出,我猛然看见那个远处奔跑的男人,想到那等我去解救的产妇母子。人命关天,不行,我不能死,我就是爬也要爬到她们身边!我艰难地往前爬着,看不见烈日的影子,可大地仍在燃烧,眼前一片混沌。口渴难耐。我觉得自己实在是爬不动了,正要倒下的那一刻,突然,一滴滴甘霖从天而降,瞬间扑灭了我浑身乃至窜到嗓子眼儿的火苗。我吃惊地抬起头,竟然看见那在五彩云头上端坐着送子观音和她的红衣侍者。观音微笑不语,那红衣侍者却说:娘娘念你生死关头心里还装着产妇,就亲自前来救你!一见到这先知先觉大慈大悲的菩萨,一想到自己入行以来那么多的担惊受怕,一想到自己受的那么多的委屈,一想到后面还不知会遇到多少凶险,百感交集,我竟像在亲娘跟前一样委屈得嚎啕大哭起来。送子娘娘并没有责怪我的放诞失态,她始终微笑地注视着我,还轻扬着柳枝直把那圣水往我的头上滴撒。当我说十千个,……一千个,太难——太苦——我怕我做不到的时候,她依然微笑着说:人生即苦。苦即是乐,乐即是苦。你能体味到苦,说明你还没有脱离凡胎苦界。等你到了做任何事只感到乐而没有苦的时候,就离你心中的目标不远!

倾诉完心中的委屈,我在努力记住和思考送子娘娘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可还没等我“感谢菩萨点化”的话出口,头顶上祥光一闪,神仙们就消逝得无影无踪。……

第四天,烧退了,人也清醒了,一睁眼,炕那头和衣靠在墙角的竟然是婆婆。我拿掉放在额头的布巾,只觉得浑身酸痛无力,强撑着要起身,不想却惊动了婆婆。婆婆爬过来按住我,慈怜地说:我娃就好好地睡着别动,你这回真是把娘和家里老小都给吓着啦!然后,嗔怪地说:你这女子就是犟,那天我一腿疼腰疼就觉着天要下雨,还看见有黑云在跑,就是少说一句话,就让我娃给歘了雨了。夜个晌午,梅子沟那家儿人来给咱家送柴火、黄豆,才说你们一过岭子就淋了大白雨,情况又十分紧急,我就晓得你是披着湿衣裳,才会高烧三天!

高烧三天?我婆婆这一说才知道自己已睡了三天。我娃想喝水不?金珍儿,金珍儿,快给你姐端煎水来!婆婆连声喊叫我大姑子,见无人应答,就翻身下炕。这时候金珍却提回来一篮子菜。金珍儿,你姐醒了,快去看锅里的煎水凉了没有?没有凉就给她端碗来,强忙些!大姑子进门一听到娘的话,就要进小房看我,一听到“强忙些!”就又转身往伙房跑。不一会儿,就端来了一白瓷碗温水。姐,这水刚好温着,快喝些!她边走边说。我想起身,金珍儿忙把碗递给娘,然后扶我起来。婆婆把一大碗煎水给我喂下,我嘴上的龟裂的嘴唇也瞬间得到了滋润灌溉。你哥他们呢?喝完水,我问。我让他们去地里啦,前两天,你把他们都吓着了,夜个半夜里,我见你烧退些了,就让他们去忙地里的事去。英儿,我娃想吃啥?酸菜拌汤。金珍儿,赶紧给你姐去做!多做些,再烙一个黑面膜,等你大你哥他们回来也吃!见我大姑子已去伙房。婆婆用手背试了试我的额头说:总算不烧了。你这犟女子,这回真的把妈要给吓死啦!浑身还疼吧?说着就颤抖着双手去给我笼头发捏肩膀,那天半夜根来说你浑身烧得像火炭儿,怕他不会经管,我就过来陪我娃了。见我闭着双眼,眼泪长流,赶紧又说,现在终于好了,一家人,我娃快别这样!她这样说着,手并没有停止哆嗦揉捏。不一会儿,我的双手就紧握住了它们。

哎,英儿,你高烧三天,你还记得你说的胡话不?

我喊啥了,娘?

什么……送子娘娘,……十千个,……一千个,难——太难——我怕我做不到——这些都是些啥嘛,女子?

我说的都是这些,娘?

是呀,发烧三天,你可是每晚上烧得嘴都快起泡了,我给你喂水时,你还在喊叫哩!我娃这喊的都是些啥嘛?

就是些胡话嘛!我不好意思地低声说。

不对呀,是些胡话,可咋一个劲儿的重复。你得给娘说说,我娃心里这是有啥心事哩,你一直都没有这样呀!你就给娘说说,强忙些!

娘,我——没啥心事。我这样说着,却不好意思地把目光转到了别处。

看来我娃长大了,不相信娘了。婆婆微笑着看着我说。

娘,不是。娘——我——我七八岁那年在娘娘庙里做了一个怪梦,然后我就把当年梦里的情景以及送子观音给自己的说的那些数字一五一十地说给婆婆。也说到自己当年崇拜婆婆,想做婆婆那样的送子娘娘。

看我娃把娘说得那样好,婆婆一听见我说的那些话,早已老泪纵横。她摸索着我的额头又摇头叹息道:看来我娃就是送子娘娘下派到凡间来代她普度众生的,娘说来脸红,这一双烂手、瞎(音hà)眼不知做了啥孽,一直就抖得流得不停,再也不能帮衬我娃了!说完,就闭上眼任凭老泪纵横。她这才猛然想起当年第一次带我去接生时,我的异常举动和后面发生的奇异情形,也很为自己当年的眼光和极力鼓动感到自豪。这一切以前都好像是有预设,现在看来其实却是神助。真是阿弥陀佛!只恨自己不争气的双手,没能再多帮助些我,让我的送子娘娘路走得再顺坦些。

娘,那都是些怪梦,胡话,所以我也不敢肯定,也不敢奢望……

这梦是啥?是心里所想!“夫梦奇异之梦,多有收而少无为者矣!”一个人一直在昼思夜想,焉能不在梦里频出重现?我娃自小就聪慧过人,也有这个能力,当年即有这个念想,又得神助,再艰难你只要咬紧牙关,就一定能实现!

娘!我——

见我又像儿时那样害羞,婆婆忙换了口气说道:送子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请受老身一拜!说着说着似乎真的就要行大礼。慌得我连忙叫:娘,看你!一边连忙起身扶住婆婆,身上的力气不知真的又聚集在一起。惹得婆婆哈哈大笑,又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

重病过后,转眼就到了秋冬季节。这既是婚嫁旺季,也是婴儿扎堆出生的高峰。每到这个时期,那些上年结婚受孕、下年瓜熟蒂落的收获季就会如期而至。UU看书 www.uukanshu.com我又像以往一样四处说媒接生,忙得更是不可开交。焦头烂额中,我却不知道婆婆除和自己分析病案外,竟瞒着我,找来一个大水罐放在墙角,又把那好多年前赵川人送来的一大袋子珍珠米石籽放在旁边,我以前出去接生做媒的情况,她都知道,补过数之后,我每接生一个姆犊娃子,她就往水罐子扔进去一枚。为了防止遗漏,她除了拐弯儿抹角地询问,还偷偷地补订了一个账簿子,上面记着时间、地点、姆犊子数量。她这是替我记功劳簿,每到一定数量,她总是会找个由头,为我庆贺。当然,她从不在儿孙面前尤其是我面前提说记功计数那档子事。除了这些,我婆婆心里还有一个更大的忧虑:既盼望着我能尽快超额完成任务,可又怕我被送子观音提前接走。所以这一切都是在暗中行事,旁人一概莫知。多年以后,以致我又做了一个更奇怪的梦。梦里的送子娘娘在鼓励了几句后突然说:过段日子,辅助你的人将要交割换班,你得继续努力呀!我一连苦想了好多天,就是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说给婆婆听,婆婆虽是听了一怔,旋即却让我记住娘娘说的话:继续努力!直到婆婆去世,直到她把记账帮助我的任务暗中交给孙媳妇刘巧娥,直到我临终前那一刻孙媳妇的和盘托出,我才悟出这怪梦的来龙去脉。当然,这也是在多年以后的事。

的确,自这次大病以后,我觉得自己比以前跑得更欢,身体也比以往时候更结实,一切好像都是顺风顺水。可我还是时刻警惕着,总觉得还有不可预知的挑战在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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