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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波吕锡还潜逃在外,尽管赌场遭窃案不了了之,尽管海角监狱爆发过骇人听闻的骚动,但随着“塞利格及其亲属同谋”的处斩,最近的一系列邪教徒骚动事件似乎得到了平息,或者说告一段落。正如同民众们所期望、习惯的那样,城邦内迎来了一段短暂的安宁。

对普通市民也好、对刚上任的老面包街祭司塔克都是这样。

在父神庙内,祭司大约只分为两种,一种是待在神庙内办事的、叫神庙祭司,另一种是在城邦中实际控制街区治安的,叫圣堂祭司。

按照政治属性上来分,祭司基本上就是神庙最高层,再往上就是大祭司,但中间又夹了一层圣徒,算是专门针对邪教徒的扩充出来的职位。这也好理解,毕竟对神庙来说,铲除邪神信徒已经是不可动摇的大政方针了。

本来像替换圣堂祭司这种事是需要元老院批复的,毕竟祭司在年末的元老院大会上是有投票权——换句话说,有政治能量。不过大圣徒都开口了,塔克自然毫无阻力就拍马上任。不管怎么说,神庙还是神权统治机构,大圣徒一个人的意思有时候是能压住其他所有人的。

至于塔克自己,在升任老面包街后就安安稳稳地干起本职工作。这地方本身是中心城区,又不是事情很多、盘根错节的富人街,算是半个闲职,所以这段日子过得还算比较舒心——除了偶尔会被被人指指点点以外。

这也没办法,他毕竟是通过告发上司得来的位置。

他并不是很在乎这件事情,就算用正规的方式往上爬照样也会被别人闲言碎语,关键他现在是实打实的祭司,而且当上圣徒也是铁板钉钉的事。这种前途一片光明的情况下,他只要保证自己不出错就行了,犯不着和别人争来争去。

问题在于,现在似乎出了点小差错。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圣堂的后楼,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

书桌上有两堆报告,一堆看过了,一堆尚待阅览。都不厚,一条街道里本来也没什么东西,只是行政、治安、调解的权责一体化,加上市民信仰混杂闹出的矛盾(这是最麻烦的)都要圣堂解决,所以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闲。但不管怎么说,需要他亲自出面处理的问题并不多,他也有大把的时间在堂中虚坐。

但他并没有去看下属的报告,反而紧紧盯着手中的一张小纸条。

在行刑日前一天,他就被贝尼格叫去吩咐了两件事:一件事是波吕锡的妻子逃狱了,目前不知所踪,叫他多加防范;另一件事是需要他调查“辛巴达及其同伙”的身份以及人数。

第一件事让他感到奇怪,据他所知,波吕锡的妻子应该是位家庭主妇,平常很少见到,倒是偶尔来送过一两次面包。

他大致记得那副长相,只是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因为别人说起来都叫埃斯波西托夫人、埃斯波西托小姐的——那样的人怎么能越狱呢?难道说夫妻二人都是邪教徒?果真如此,塞利格那老头还算死得不冤。

话又说回来,贝尼格提醒他“多加防范”是什么意思呢?是担心他被波吕锡的残余势力攻击?还是担心邪教徒狗急跳墙跑来攻击他的亲属?这两者都有可能,但塔克已经搬到神庙周边居住了,母亲的安全有了保障。当然,对方或许是借此提醒他工作的时候注意注意有没有潜逃者的蛛丝马迹。

至于第二件事,他本来就打算去做,但却有些犹豫要不要把他知道的情况都报告上去。

这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虽然塔克从一开始就对身边所有人都保持一种怀疑态度,但经过上回与辛巴达的那次谈话,他忽然对那些圣徒、对神庙、甚至是对神庙背后的神灵彻底地丧失了信任。他感觉他过去二十年来仿佛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中,而辛巴达的话语一下撕开了世界血淋淋的假面,露出了后头令人作呕的真实。

他感到空虚、惊恐,随之而来的是愤怒与深深的无力。那些堂而皇之、光明正大的歌功颂德仿佛屠夫的尖刀,在温柔地抚摸着他这只绵羊的时候一刀捅进心脏。而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还要假装自己没有发现自己被骗的事实。

拥有这样可怕的秘密,让他觉得自己每时每刻似乎都在受到别人监视,周围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在朝他冷笑:“你死定啦!逃不了啦!”

有时,他出神凝思的时候,总是不免想到自己的灵魂被拘禁在圣物中的凄惨下场,想到母亲的魂灵在冥界孤零零地游荡,然后浑身打个哆嗦。

这不仅仅是一种煎熬,甚至更似一种酷刑。

但他对于自己知道了这件事,他一点也不后悔。

相反,他开始留意起身边的蛛丝马迹。譬如那些退位的圣徒的精神情况,譬如自己时常会感受到手背那儿的抽痛,譬如一些神学书籍中隐晦的词句——他最近恶补了一下神学,并不是那些最官方正宗的经文,而是偏向于私人研究的那一类。这些研究的确让他大开眼界,同时,塔克抱着“圣物有问题”的想法去反推,也总是能被他找到一些似乎是佐证、又似乎是作者的无心之语的段落。他一并把这些归结为“害怕神庙的迫害”。

总之,这位可怜的小伙子被辛巴达忽悠之后,几乎陷入了一种对神庙本能的厌恶之中。

好在他的理智并没完全丧失,还是照常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只是夜深的时候,他总是会思考:我该怎么办?

正如他现在思考的那样。

他摸了摸别在衣服内侧的胸针。

实话说,塔克对辛巴达也没有那么信任。但那种不信任是基于对陌生人的理所当然的警惕,因为这层警惕,他们之间只能说得上是各取所需,但这种合作方式反而让他感到舒服。

譬如,手中的纸条就是这么写的:“请您帮我打探一下大圣徒的情况,作为回报,我会告诉您更多有关圣物的秘密。”

大圣徒——他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

过了一会儿,他挺起身子,展开那张纸条,然后提起笔在上面写下几句话:

“一、祂在密室内。

二、我无法将记忆带出密室,只有一张笔记。

三、在祂面前,我可能只能说实话。”

写完,纸面已经变得很拥挤了。他沿着折痕将纸片叠回成一只千纸鹤,往窗外一抛。

发黄的莎草纸拍打着翅膀,悠悠哉哉往天上飞去。

做完这件事,他像是卸下了压在胸口的一块大石头那样,眉头稍稍舒缓,把手边的工作报告拿过来。这些大部分都不需要他处理,只是需要通过这个来判断那些助祭与学徒的能力。真正需要他处理的问题只有邪教徒引起的骚动或者命案,而这两种事往往是一起发生的。

他花了一点时间,把今天的工作报告浏览了一遍,确定无事发生后,将报告码放整齐,用红色的夹子夹住,然后丢到手边的袋子里,再把袋子放到一旁的大柜子里面,然后走出房间,一直走到圣堂的前厅,对值班的几个人打了个招呼:“我要出去一趟。”就自顾自走出去了。

圣堂位于老面包街中间偏南端,他一出来就转向北面,朝着“法螺面包店”走去。

正如它的名字所示,老面包街曾经是一条专做面包烘培的坊市,后来因为各种原因,面包房倒的倒搬的搬,到现在已经只剩这家法螺面包店硕果仅存。

塔克远远看见面包店的招牌,走上前推门而入。

店里头很敞亮,门边是柜台,中间和旁边是面包架,后厨与前边隔了一道帘子,满屋充斥着刚出炉的面包的香气。柜台的苏珊大妈瞧见他走进来了,手上结账的动作不停,还冲他打了个招呼:“您好啊!祭司。”

塔克回以微笑。

他走到面包架前边,拿了五只海螺面包放在托盘上,跟着结账的队伍排在末尾。

快到中午了,来买面包的客人挤挤挨挨,挂在门上的铃铛不时叮铃作响。大妈手上的速度快,嘴皮子更不见慢,揪着结账的时间还能和客户聊两句。小市民的这种技能都是在生活中自然而然就熟练了,和街坊的关系毕竟与他们的生意息息相关。

没等多久就轮到了塔克,苏珊大娘几乎是抢夺一样一把抄走了他手里的盘子,往纸袋口一滑,然后把盘子扔到旁边,叠起纸袋口。她一边干着手上的活儿,一边说道:“我看您一直买这个?”

“我母亲喜欢吃。”

“哎呦,真孝顺——对了,您要不要尝尝这个奶酪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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