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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封意恐迟迟归
——孟郊
真没想到曾经在我心目中高大沈重的荣军院,现在已经如此破败,它挤在周围已经纷纷盖起了的二层楼房商铺和小店中毫无存在感。就连那道仍然挂着白底黑字宣告其身份的牌子,也都淹没在了乱草一样的店铺招牌中,就如同一位已经奄奄一息的老人,虽然仍然挺着自己干瘪躯体不想倒下,但周围轰轰烈烈的商品人间早就已经将其淹没吞噬。
我几乎是被东子拖着才走进了荣军院,因为我这个瘸子奔波了一夜早已经疲惫不堪。
我来到了那间熟悉的房间,记忆中关妈房间那股熟悉的母性味道已经被一种死亡的腐败感觉所替代。很显然关妈从未离开过这间屋子,因为这里的一切细节都和我离开时毫无二致,那每几天都会换的花杯中,一束枯萎的牵牛花已然枯萎,回忆如潮水般涌现,每天的大部分时间关妈——我六个干妈中最长寿的她——的大部分时间就是坐在桌前凝视着这束花,直到它死掉;那怕是在冬天,关妈仍然会凝视着窗户玻璃上的霜花,直到冰雪将其淹没或是消融。
关妈档案上的名字叫作关露华,我曾经偷跑进大老刘的办公室查过,因为那时候年幼的我仍然还抱着她就是我亲生母亲的幻想。关妈是国民党中统的一位调查员之类的参谋秘书,于东北解放初期由苏联红军移交给了我军,关于她的情况介绍一切都是空白,但也正因为如此历次的运动、派遣甚至包括释放都与她没了关系,现在这个无可奈何的人要死了,仍然是如此的孤单凄凉。
“你李妈、赵微妈、赵……都不在了,就这几年的事,”大老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我的身后,老狗一样的喘息着,“你关妈本来好好的,还是天天看花可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这样了,大夫也说……就是昨天他昏迷时喊了你的名字,所以……”
我从大老刘含糊结巴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异样,在我的记忆中关妈对我是从来不苟言笑的,我心中认定之所以对她有着一种别样的温情,很可能只是因为她的美丽和神秘,那是小孩子心里把她当成自己母亲的一种,一种错觉,对,肯定是错觉。但现在说她在弥留之际牵挂着我这个逆子,恐怕是大老刘的一种善意的谎言。但人之将死追究这些也没有任何意义,不是吗?
我叹了一口气,迟疑着向床上那具干瘪的躯体靠近,张口结舌几次也没有说出什么,但我突然惊觉自己竟然泪流满面。
那张床普通而呆板,就是那种宿舍里常见的单人铁床,即便如此现在也显得比关妈那奄奄一息的躯体大得不成比例。不出所料,关露华曾经美好的面容仍旧古井无波毫无反应。
“小野寺露华!”一个喑哑尖酸的声音响起,“你要死了……有什么话现在可以对扬尘这小子交待了……”
我激灵一下,猛然回头差点摔倒,从声音分辨出了我那老不死爹爹的到来!
果然,大老刘闪到了门侧,黑小子用轮椅艰难的推着一具同样几乎干涸的身躯走进了屋子——关妈的宿舍——从来荣军院男人们的禁地!
还记得小的时候,在荣军院这个充斥着世俗一切罪恶之地,也不是没有男人企图亵渎关妈等几位女性,仅仅是因为她们的母性身躯。那同样是一个冬天的早晨,一声凄厉的尖叫惊醒了荣军院中所有的残渣们,是食堂帮厨的大嫂发现一具尸体吊在了仓库的梁上!
我记得当时年幼的我也混在人群中看热闹,那具被解下的尸体已经冻硬但眼睛空洞的大睁着!所有人都认得这具尸体,他正是天天向几位女性撩骚纠缠不休的一位战俘校官——光良!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特性”,他才被几个农垦国营农场退了回来,冠冕堂皇的说法是“遣返原籍”!但这个光良仍旧死性不改,天天仍然乱头苍蝇般的追逐着一切的异性,尤其对关妈十分中意甚至到了死缠烂打的境地,据说天天都会到关妈宿舍外“听墙脚(窥听)”或弄些下流事才能入睡!
小孩子的噩梦中死灵总会出现,当时的我惊恐的感觉那具尸体的眼睛死盯着我,所以我在寒风与冰冷中惊恐的颤抖着,还不知不觉尿了裤子却无法挣脱。
那是一支温暖的手,悄然捂住了我的眼睛,它属于关露华我的关妈,把我从噩梦中拖了回来。只有关妈留意到了我的恐惧,还把我带到了温暖的伙房灶间并且扔给了我一条干净的棉裤,说是捡来的。
“对于一些本来就不配活着的生灵来说,”关妈的表情仍然是淡淡的,她断然制止了打听光良的死因,“这个人渣死就死了,咱这荣军院还少了自杀的人吗?”
从那以后我对我的关妈,就有了一种难以言表的舐犊眷恋和一丝恐惧。恐惧是因为即便是我这个孩子,也明白光良这个自杀的结论是存疑的,因为这个上吊鬼的脚下根本没有可以让他攀到梁上的任何垫脚东西。
我握住了关妈的手,向老不死拼尽全力嚎叫起来:“不许你这么对她说话!你个老不死的!”
老不死爹爹的面孔也已经干瘪的不成样子,但他对我的诅咒根本充耳不闻,我满心想着再用什么恶毒的话语攻击一下这个棺材瓤子,但耳边雷鸣般传来了关妈的一声呻吟:ほこり、あなたが帰ってきたのですか。(杨尘孩子,是你吗?)
委屈和悲伤的潮水瞬间注满了我的脑海,我扑向关妈的床前焦急回答很可能带着哭腔:是我回来了,我早该,可我不……
脑海中突然一个激灵,我收到了一个刀片般切割着我的意念,我毫不怀疑它来自老不死爹那一惯刀刻般的尖刻,它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小野寺你最后的指望就在眼前了,把你的秘密说出来吧……然后让所有人解脱!
关妈嘴角肌肉牵动似乎在微笑,但我脑补了她曾经亲和与温柔的回忆画面,知道这是她满心欢喜的松驰。
关妈呻吟着大口呼吸,但在脑海中牵起了我回忆的一根线索,那是一首儿歌吧,让我有些迷茫更多了些惊讶,歌声悠远飘入我的身心——心の中に「湧き続ける哀しみは島を渡る波のように」(内心不断涌现的哀伤如渡岛的波浪)儚く小さな幸せは消えやすい泡(短暂渺小的幸福是容易消失的泡沫)海や宇宙の神々に祈り、命が平穏でありますように(向大海以及宇宙诸神祈祷,愿生命风平浪静)……
我的心在疯狂跳动,我眼角边那根血管几乎就要爆掉,我失去的左手痒得椎心刺骨,它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向我哭嚎……
不对!停!我清楚的感知到了我的脑海中还有另一个意念,刚才也正是它用刀在割伤我的心神——老不死的!
据后来小黑子说,我当时疯狂的甩头、抽自己耳光发起了疯——我只不过是想躲避过把那道窥视着我和关妈心神联系的刀——老不死爹爹的意念。
突然一道黑色的闪电击中了我,我的身体轻飘飘的失去了重量,如同一根羽毛飞向了天空,一团白雾让围绕着我让我激动得开始颤抖,那道黑电和雾气逐渐淡去……
耳边依稀听到有人在叫喊:快叫医生,关露华不行了……
我毫无理由的知道了一个事实,我的妈妈——母亲——关妈——也许还是什么小野寺露华——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已经魂飞魄散!
我被黑夜吞噬了。
对人类这种动物伤害最深的感受很可能就是绝望,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是当你消耗光了所有肾上腺激素来应对痛苦后,却发现根本无济于事看不到痛苦的尽头,我现在就是这样,仿佛有一团乱麻堵在我的眼前、口鼻甚至喉咙深,我无法呼吸,只能忍受着汹涌而来如刺刀一般痛苦的切割,并且没有尽头。
我已经无法呼吸!
意外的是我本已经久违了的残肢幻痛也突然汹涌而来!那种肉体冰冷的顿锉直接击倒了我,我惊奇的意识到刚才那可悲的绝望情绪跟这种实实在在的神经盲动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我被两种苦痛夹击!心里却在可笑的盘算着我的康复主管护士对我说过的话:相信你的大脑和身体吧,如果实在无法忍受的话,他会自动昏迷重启的……
我甚至可笑的咬牙读起了秒,我太需要被神经或是心脏冠状动脉什么的来一下暂时休克,然后醒来重启这具残躯了。
更加可悲的是,这也成为了一种奢望和幻想,我仍然活着清醒着,我只感觉生不如死!
又一股冷冽但残酷的意志突然如同刺刀般戳中了我!他无比熟悉——我的老不死爹——道士师傅,他清醒的告诉了我:想想你的亲人和牵挂吧!扬尘……
我清楚的意识到我本来已经瘫软如泥的躯体被这股意念刺激得抽搐了起来。
老不死师傅漫长的诵念声穿入我的耳鼓,如同针刺般放了我的一股血:临—兵—斗—者……
声音幻化,突然象极了我的女儿麦丽——不——或是英子的声音,这让我机械的伸出手,开始玩起了从老不死师傅处学来的老花样——手印:双手(意识中是双手)伸出食指,其它指握拳——“临”字决!
然后是伸双拇指,中指缠绕食指……依次顺行……
有心理学教授解释过道教或佛教的这些个印法、手势、咒决,指出它们不过是转移注意力的一种小把戏,就是将自己的心神从痛苦或混乱的泥沼中转移到其它不相关之处。
我惊讶的发现我并没有被苦痛摧毁,仍然清醒的苦涩的活着!没有昏迷没有重启,只是活着。
我被一记耳光抽醒回到人间!
大老刘几乎把我这个残废拎了起来,唾沫喷在我的脸上:“混蛋,你跟关露华学了些什么?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怎么变成了向前,呸!你个养不熟的鬼儿子……”
骨子里的畏惧让我忘记了挣扎,但我的思绪乱成了一团麻,仿佛明白了些什么但仿佛又更加迷惑了些……黑小子不合时宜的冲了上来维护我这个便宜“哥哥”,他气极败坏的攀住大老刘的肩膀,艰难的咽着唾沫:“爹,你这……这是干啥?不就错了一个字吗?”
“去你妈的!日本道家才念在前!明白吗?”大老刘令人惊奇的明显有些沮丧,“十二年……十二年啊!老不死的天天扯着这个鬼子儿说道行,可没成想到底让鬼子祸害了心思,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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