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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的花城，气温迅速减半降到了5摄氏度，刚醒来不久的小楂靠在病床上发呆，半透明的窗帘是拉上的，屋内带着凌晨的微光依旧呈现出一片昏暗，此起彼伏的是同一病房里还在熟睡中的人均匀的呼吸声。
幸好这个病房里没有打鼾的人，小楂迟来的庆幸着。
手机在眼睛睁开的那一刻就伸手抓来看时间了，5点35分，发呆这会应该是过了五分钟，这时如果起来洗漱，再慢慢走去公园散步，就可以6点回到住院楼的食堂，吃上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小楂在脑海里将这一系列动作重复演习了几遍，却还是没能从床铺上起身。
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显示5点50分，来不及了。
被褥和床铺让小楂觉得安心，“我大可不必起身，我大可不必努力去完成。”小楂翻身侧卧，看到邻床小男孩的母亲正窝在两张拼起来的凳子上睡觉，身体尽力蜷缩着，小腿部分却还是得悬在半空中，头颈也以一种极其怪异不舒适的姿态斜靠在坚硬又冰冷的木头椅子上。
是位操心的母亲，在小楂的印象里她几乎没合过眼，眉间聚合，双唇不自然地紧闭着，不声不响地看着儿子的输液瓶。即使此刻已是在熟睡状态，眉间也不见散开，整张脸皱巴巴、黄津津的。
真不喜欢这张脸，小楂搓了搓右眼想起昨天直接从医院赶去火车站，回老家去的父母亲，他们亦是如此，也许更甚。从小楂在病床上意识清醒那天起，父母就没间断地陪在左右，脸上也是皱巴巴的。
“只是肺炎而已，再修养几天就痊愈了，你们去火车站附近找个旅馆好好休息一天，后天再回福县去。”小楂靠在病床上，嘴里含着母亲递来的苹果块，她从小就不爱吃苹果，但只要母亲在身边，就必须得每天吃一个。
“不要，我们又不累，不用花那个钱，要下大雪了，怕封路我们不得不回去，你得照顾好自己听到吗？苹果，苹果每天要吃，知道吗？”母亲举着手上被切了一半的苹果，重复说着说过上百遍的话语，父亲掏出香烟走了出去。“医生说了，你现在要出去走走，躺的时间太久了，每天早上去底下公园里散散步，再去食堂喝粥，听到吗？”
这是两天前，父母亲回福县老家的前一天，母亲一而再再而三强调的，想到这儿，被褥盖得小楂有些发闷，手机屏幕显示5点55分，小楂什么也不想，直接起身。
虽然迟了点，但也不至于来不及。
小楂在病服外套了件羽绒服，感受到自己的身材明显的变化，1米60的个头从85斤升到了94斤，往日宽松的羽绒服这会倒是合身起来。在女厕所里排泄干净，对着明晃晃的镜子粗糙地洗了脸，用沾了水的手指把眼角边残留的眼屎一点点剥离一直是她最爱的一个环节：这会让她原本细小的眼睛瞬间变得大一些，即使她很清楚这是假象。
住院楼楼下的公园里已经布满了白雪，树上，座椅上，草地上，盖着一层均匀温柔的白色，看样子是下了整整一夜了。雪在南方到底是稀奇的东西，不管看过多少遍也总是令人心生喜爱，太阳升得缓慢，再飘下来的雪已经是米粒大小，仔细一看积起来的雪也不过薄薄一层。倒是湿冷的空气无孔不入地、迅速从间隙里钻进小楂的身体里，一阵寒颤袭来，病服下的汗毛根根竖立起来，小楂紧了紧羽绒服，赶紧在雪地里用力踩下几脚，留下两三个脚印，便终究是抵不住这寒冷匆匆回到了住院大楼。
食堂里已经有一些人了，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个个拿着空饭盒在排队，相互之间不交谈。表情，几乎没什么可称为表情的东西，只是一张张有着五官的脸集聚在一起罢了。除了弥漫开来的粥香和徐徐升腾起的热气，整个食堂像是被夺了生气一般，这儿好像并不比外头温暖许多，小楂双手交叉抱住自己平坦的胸部，费力地不让寒气入侵，小跑几步加入了取粥的队伍，有些许目光朝小楂投来，但也只是在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年轻人脸上匆匆一瞥，便立刻收回了。食堂放饭区域的正上方挂着一枚巨大的电子钟，明亮的屏幕上显示着：6点10分，此时加入取粥的队伍也是不错。
小米粥还没有在小楂的胃里降到正常温度，护士就来查房了，小楂早就从隔离病房转来了普通病房，至于具体是什么时候转的，她已经记不清了，不过这是她从小的毛病，记忆力比常人差了许多，也正因为这个问题她没有留在福县和同学们一起去参加高考，而是选择高中一毕业就来到花城这个一线城市工作。谁知道毕业旅行还没开始就出了严重的车祸，在医院躺了三个多月，秋天就这样从小楂身边偷偷溜走了。
“没什么事吧？看你的状态也越来越好了。”护士小李说着，一边把手中的盐水袋挂在病床上方的盐水挂钩。
“我都觉得我可以出院了。”小楂把左手的袖子上卷起，露出被针扎过留下密集红点印记的手背，举起来细细端详着。
“那还得张医生说了算，再说了，你父母回去之前，可是叮嘱了半天张医生，不能轻易让你出院的。”护士小李弯着腰将针头对着地面，盐水顺着细管进入针的部分，再直直地喷出。
小楂的左手上又被这根针刺破，冰冷的盐水迫不及待地进入小楂温热的血管中。护士把新的一包暖宝宝撕开，对折黏住放在小楂左手手心里。
“天冷了，千万注意保暖。有什么事按铃，我先走了。”
小楂看着护士小李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口，紧接着邻床男孩的母亲就拎着保温桶走了进来，朝小楂点了点头，倦容依旧。男孩还没醒，母亲将保温桶放在柜子上，又坐在椅子上望着儿子。
太阳这时已经是完全升起，不知是谁拉开了窗帘，把温度刚好的阳光放进病房来，小楂插上有线耳机，歌声缓缓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和盐水一样，迅速浸润进小楂全身的细胞里，这应该是很舒服的时刻才对。
世界是黑色的，但不是正常的纯黑色，光芒还是会透过人微薄的眼皮打乱本应纯黑的环境，可这黑色却是小楂喜欢的。耳朵里的歌声一路流淌，去到她的眼皮上、鼻梁上、嘴角和牙缝间，来来回回却不刻意停留在某处，时不时令人痒痒得一哆嗦，如此一来，就算是真的进入另一个世界了，没有了人世的顾虑和规则，只有黑暗和连绵不绝的歌声，小楂在这个世界里疯狂地想象着，毫无逻辑、章法，只知道这片刻自由是愉悦得令人疯狂的，她的嘴角躲在口罩后放肆地上扬，要是脱了口罩，旁人看了这场景必定是要吓着的：一个躺在病床上、挂着盐水、看着像睡着的人，却在疯了一般地无声笑着。
歌声突然被打断，手机铃声像黑暗里伸出一只粗壮的手，一把把小楂拽回现实世界，睁开眼才发觉阳光强烈得有些刺眼，手机屏幕上母亲的名字闪着光，小楂眯着眼点开接通。
“楂儿，怎么样了？中饭吃了吗。早上不敢给你打电话怕吵你睡觉。”母亲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像是在尽力克制焦急与担心，语气十分不自然的平和。
“中饭？这才几点呀就吃中饭。”小楂说完才感觉哪里不对劲，胃里刚刚饱满的感觉这会荡然无存，左手也麻了，温热的暖宝宝变成了一块常温石头。
“下午一点了，你不会睡到现在吧？……哎呀，我就知道没人管你就不行，看吧，饭都不晓得吃了……”母亲的耳语忽远忽近，暂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小楂的胃收缩了一下，左手僵硬地动了动，抬眼一看，输液瓶已经换到第三轮。
“马上输完液了，输完就去吃了，早上还起早去喝了粥，刚才是睡着了”，明明应该是没有睡着，可这光阴快得让小楂恍惚。
母亲被突然的打断偷走了词汇，一阵沉默。皱成一团的脸再次出现在小楂眼前。
“没事的，医生都来看过，我状态越来越好了，你放心吧。”母亲像是缓缓呼出了一口长气，在电话里化作了一阵杂音。
“那就好，苹果不要忘了吃……那你先休息吧，再联系。”
“好的。”
小楂沉默地等待母亲先挂断，电话另一端的母亲也在沉默地等待女儿先挂断。
“那我先挂了。”一如既往，依然是小楂先开的口。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13点03分，病房里的温度相较于早晨应该是升了好几个度，身体却不觉得热，反倒有些凉意。小楂保持着接电话时的姿势，慢慢接收着现实中自己身体发出的信号，背后又被毫无道理的汗水湿了一大片，汗水一路驻扎在大腿内侧、腋下、脖颈，额头上也是，几根发丝被汗水抓住，别扭地贴着脸颊。
小楂缓缓起身，先是抬了抬麻得失去知觉的左手，再看了眼快见底的第三轮输液瓶。像是在雪地里跑了很久或是走了很久，同时被汗水包裹又被寒意缠绕的感受，让她有种难以言表的绝望，理论上是没有必要的，可实际上是非绝望不可的，是无能为力去改变，只能静待时光流逝、汗水蒸发，一切恢复原状。这情况从车祸导致肺炎之后一次又一次的出现，张医生说这是盗汗，是人体虚弱的时候正常会发生的事情。
虚弱的定义是什么，小楂不知道，但她很清楚此时此刻自己确实是虚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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