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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宗长根走进石财富家院子,天色已黑尽,月亮隐在村东山梁后,将现未现,但月光洒向天空,稀释星光,映亮山梁,村落。石财富家小院里,石财富脚踩一只小板凳,把头往一个打了活结的麻绳套里钻。麻绳套从当院里一株枣树上展下来,枣树大约八十岁、一百岁,树身脸盆一样粗。石财富常炫耀:我爷爷垒院墙时栽下,八九十年,长这样粗壮,每年能下几十斤干枣。钻麻绳套,不认真钻,只是两只手抓紧,比画出一个要钻的模样。麻绳套刚贴住脸,就躲开;刚贴住脸,就躲开。和坐在旁边摇着扫炕扫帚扇风的牛娥儿说:你和他们说,老这样不听话,不把爹妈当人看,我就这样死出个样样让他们看。他们不怕一村人笑话,想怎样就怎样吧。说罢,再次把脸往麻绳套上比画,比画一下,就躲开。再比画一下,再躲开。又和牛娥儿说,他们都是大人了,得思谋自家后来的活相了,比如找对象成家,挣不下好名声,谁家闺女瞎了眼肯嫁给,你得好好劝。说罢,又往麻绳套里比脸。牛娥儿吃过晚饭坐在当院,当院里夜气凉凉,比房间里舒坦,扇风不是图凉快,是图扇蚊子。石财富家两间正房,两间东房,房檐下各埋一口水翁,春夏秋,水瓮里承接房檐水;冬天,堆积雪、冰。申柏岩村吃水远,从村西山沟底往回担水,至少得吸几袋旱烟功夫。吸几袋旱烟功夫,足足能走三里路或四里路。晴朗天好说,愚着刮风下雨下雪天,泥淋胡茬,一步一步爬刀山过火海。担回家的水,覆盖满尘土,草叶。为少担水,一家人洒院,洗脸,牛羊喝,都用房檐前水瓮里这种水。冬春好过,夏秋,水瓮里出蚊子。即便盖上木盖,蚊子也有本事在水瓮里产仔。叫孑孓。孑孓在水瓮里一打挺一打挺,戏耍得欢畅。不想戏耍了,忽溜钻出水面,飞到枣树上,藏在叶片下,等待吃人肉喝人血。牛娥儿微胖,蚊子最喜欢品尝,稍不留意,手背上,鼻梁上,就密密麻麻黑压压聚餐,都不给牛娥儿一个铜子儿。牛娥儿摇动炕扫帚,间或,也往脸上打刮子,啪一声,再啪一声,左脸上打一刮,右脸上打一刮。以为不用再打了,偏又啪一声,手背上也挨一刮。握在手里的炕扫帚停摆,把头顶上头巾揭下,在身前身后,头顶或脚下,乱摇动。嘟喃说,死人们,怎就专相中个我,我有甚好吃头。言外之意:枣树底小板凳上也站着一个人,你们吃那人去。从牛娥儿在当院一只木墩上坐下,石财富就开始往枣树上结麻绳套,直到开始把麻绳套往脸上比画,牛娥儿都只是看,不说话。石财富那一堆话,听到了,不回应——回应也没用。自己生的儿子自己晓得,自说自话,自做自事惯了。当爹的管不下,当妈的就有摘天的本事了?有一点嫌弃石财富:有本事,当你儿们的面上吊,你儿们吃过夜饭出去瞎折腾——麻狐走了,你才扛出棍来追赶,你不是吓唬你儿们,是吓唬我呢。人说你是个石狮子,真就是个石狮子。不过你这个石狮子,不是摆在有钱人家大门口,是摆在穷苦人家院里,家里,等着磕绊自家人手脚。真有死的胆子,就真把骷髅套进那个窟裢裢里去,把脚底的小板凳也蹬脱,我才懒得帮你叫人呢。呀,死人们,咬死个我了,我有甚好吃头,怎就专相中个我。就不能挪一个地方方,寻你们喜吃的小吃上一口?啪啪啪,连续往脸上、手背上打,都顾不得摇扫炕扫帚和头巾了。申柏岩村人凡遇环装物,都是说窟裢裢。
石财富忽然加重语气说,还有你,婆姨们来咱家串门,你总说宗童山上战场,被糟害人的害人鬼们的飞机砍下来炸弹炸死了。你见着糟害人的害人鬼们的飞机来?你见着砍下来的炸弹来?你见着宗童山的尸身来?要是让长根哥嫂晓得了是你起头说这种话,还不难活死!
申柏岩村人说放下,扔下,丢下,都是说砍下,比如说你把这东西放在我这里,扔在我这里,丢在我这里吧,就是说你把这东西砍在我这里吧。
牛娥儿生气说,我就晓得你今黑夜,就是想要折腾我呢,你只听见人说三,没听见人说二,更没听见人说四,尽是斩头去尾胡说了。是来咱家串门的婆姨们那样说,我只是叮应着问,问过这个,再问那个,哪里是我起头说来?全然就是我起头说,你说,结婚这样大喜日子都不回来,不是死了还能是怎了?你长根哥嫂两个,把人家苛细煞一个闺女女哄骗到家,当长工待,让整天跟着他们去地里死受,哪里还管人家闺女女见着汉见不着?你说,那是正经人家做的事不是?你嫌我那样说,我就是想那样说,就是看不惯他夫妻们那样样做事!就是觉着人家闺女女恓惶!就是觉着咱家儿子们缺媳妇!
石财富吭,吭,咳嗽,冲牛娥儿瞪眼,想吼喊两句难听话,又没胆量吼喊。刚窜跳上脑顶心的一小股火苗,被牛娥儿一口气吹熄,只剩一小撮灰烬冒淡烟。
宗长根走进石财富家大门,先看见只顾打自己刮子的牛娥儿,低声咳嗽,告诉牛娥儿:我宗长根来了。啪啪啪声消失,随即就是一声:你爹,你看谁来了。惶急,失态,声颤。宗长根往牛娥儿跟前走几步,站住,从脖子里往下摘旱烟袋,不是真想要摘旱烟袋,是一个习惯性动作。这一回,旱烟袋偏没挂在脖子里,是插在腰带上。那个年代,申柏岩村男人都扎腰带,都扎裤脚带。保暖,还随身带一条布口袋。腰带,系在腰间算腰带;解下来,张开腰带一端的口子,往里面揣东西,就是一条口袋了。揣进去东西再系在腰间,腰带也算,口袋也算。宗长根遇着有话要说,又不好直说,或者猜不透要找的人在不在家,又盼望在家,思考,等待的工夫,就常是这一个动作。常是旱烟袋从脖子里,或腰间,摘下来或拔下来,不明不白,又挂上去,或又插回去。
枣树底,是一片暗影,石财富褪下暗影,从枣树底里走出来,两只手在脸前左抓一下,右抓一下,又在两耳附近呼扇呼扇招摇,掌心里不断被小物件撞击。靠近宗长根,看清爽宗长根亮晃晃眼睛里有黑影靠近,掉头就往房间里走。晓得宗长根这一段时间心里比自己还要不好活:一村人背地里吵嚷,宗童山在战场上殁了。隐约有一点愧疚,走出几步,向后歪一歪脸,懒洋洋说,进家里坐吧。说着,脚步匆促先进房间里去了。敬畏宗长根,同情宗长根。房间里没点灯,不想让宗长根黑灯瞎火进家门。敬畏宗长根,因是祖父恩人的后代。宗长根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申柏岩村人,祖籍,县城东街,祖父的祖父,清朝举人,做过县丞,不满官场阴骘,弃官经商。祖父宗尚书,清末秀才,不喜经营产业,聚集一帮青年学子,讲经论诗,抨击时弊,得罪下当政知府,知县,革去功名,驱逐出县境,拖带一家老小,投奔多年好友申柏岩村石财富的祖父石连功。石连功,申柏岩村老住户,打猎、务农,每年冬春,把皮货、粮食,肩担背扛搬运进县城,住在宗长根祖父家里,逢会、遇集日,摆地摊卖出手。两人相识有一点传奇:某一年,某一天,石连功在集市上卖皮货、粮食,狂风突然轰轰轰,哗哗哗,洪水猛兽样满街里窜跳、滚荡。窜跳、滚荡得天暗地昏,牲畜,人,皮货,簸箕,簸箩,粮袋,被窜跳、滚荡得满街里鼠窜。石连功窜跳、滚荡到一家铺面门口,一头撞击门槛,昏死过去。铺面主人就是宗长根祖父宗尚书,从窗户上看到有人撞向门槛,及时赶出救援。因为救援及时,石连功没受到更大伤害,在宗尚书家住下养伤。
相传,申柏岩村最早住户就一户,姓申,名柏岩,全名:申柏岩。申柏岩村由此得名。后来,申姓人家逐年凋零,扶持石姓人家搬迁进村,石姓人家感念申姓人家,虽然申柏岩村早没有申姓人家踪迹,但坚持村名不改。同情宗长根,是担心宗童山真在战场上殁了。一村人那样吵嚷,是有人喜见宗长根倒运故意鼓噪呢。宗长根嫂子申女则,自家婆姨牛娥儿,都鼓噪,还是带嬉笑鼓噪。石财富想像灭蚊子一样,灭掉那一种嬉笑,偏又灭不掉。黑乎乎房间里,闻到一股燃烧着的艾叶的味道。门外窗台上悬一根艾草编织的干草绳,烧得正旺的火点像蛇眼,紧盯院里每一个人。房内窗台上悬一根艾草编织的干草绳,也正燃烧得兴旺,吐出红艳艳蛇信子,像随时会攻击人。石财富从锅台上摸到一根劈得细碎的松明子,脚步匆促,返出,房檐下靠近窗根有一只泥制柴火炉,底座是一只残剩下的水瓮底,上面横担三根或四根胳膊粗石条,再上面用泥、碎石堆积灶腔,灶口——申柏岩村人家家都有一台这样的泥制柴火灶。春夏秋三季,劈木柴,用这种灶做饭、烧水。一是图房间里凉快。二是图省煤炭。申柏岩村人烧煤炭,要到十几华里外上庄头村或石家岭村煤窑沟,用肩担,用驴驮——主要是得花铜子,花现大洋。申柏岩村最缺铜子,最缺现大洋,最怕开销铜子,最怕开销现大洋,木柴最丰富。申柏岩村四周,到处是松树林柏树林,每天挑一担松树枝柏树枝回家,没有人要铜子要现大洋。石财富把松明子伸进柴火灶口里,拨拉灶腔里柴灰,柴灰已进入拨拉不醒的深梦里。起身,用松明子细尖扎艾条上蛇眼,只冒烟,没火苗。宗长根站在石财富跟前,从怀间掏出火镰、火石、艾绒,和一小截碎麻杆。左手掌连同四根手指,托艾绒、碎麻杆,打火石压上去,拇指压紧打火石,右手捉火镰,嘭嘭有声啄吻左手里打火石。啄吻一下,闪出一串火星;啄吻一下,闪出一串火星。连续啄吻几下,火星频繁闪烁,先引燃艾绒,再引燃碎麻杆。宗长根慌慌张张唔唔唔叫起来,把火苗高举起,眼看就要烧到手指了,真有一点惶急呢。甚至多皱的脸上,有一点小孩面对熊熊大火的恐惧。石财富眼疾手快,把松明子送过去,碎麻杆即将烧没那一刻,松明子亮晃晃烧着了,火苗雀跃,一跃老高,一跃老高。
宗长根收起火镰,轻咳一声,咳出一种不自在,随石财富走进房里说,没艾绒了是吧?声音低微,低到只有面对面能听到,还微微往外渗蜂蜜样甜味,是亲哥体谅亲弟的那种。
石财富把烧得旺起来的松明子,插入窗台上方一截窄窄的墙壁上,那墙壁包裹一根陈旧木柱,直托住房梁——申柏岩村人叫柁子,柁子上面托着真正的房梁。靠近前檐房梁的窗户,有两小格窗棂,空朗朗没窗纸,不用解释,是为松明子燃烧出烟气,能顺当展翅往窗户外飞翔。窄窄墙面被烟气熏黑,挺一张黑脸,松明子上火苗闪跳,黑脸也闪跳,还嬉皮笑脸和另外三面墙傻笑。小窟窿附近尤其黑,一张黑黑的小嘴巴,放纵小火苗往鼻梁上窜跳。石财富目光被窜跳的小火苗黏住,眼睛里也有小火苗窜跳,不抬头,唯唯诺诺说,唔,我不会做那东西。声音同样低微,同样是只有面对面能听到,做了错事的小男孩,面对先生时模样。
宗长根没吭声,从怀间掏出一只小布袋,黑乎乎,胀鼓鼓,轻飘飘,落座窗台没响声。回身,在靠近一只旧木箱的一只小木墩上坐下,从后腰里抽下旱烟杆,烟锅插入烟布袋里,抖索,揉捏,往烟锅里装旱烟叶。想再说一遍艾绒的制作方法,嘴唇微微一动,长时间歇下。已经说过多次,再说,就是责骂石财富愚笨了。一只胖大蜘蛛,被干艾草绳和松明子合伙,用烟气熏晕,从房梁头顺窄墙垂挂下来,恰垂挂在松明子火苗上,轻轻巧巧噗一声,胖大身体,小炮仗般迸飞,碎片无踪迹。只残留在窗台上一小片,上面连带一条断针样毛毛腿,宗长根觉着瘆人,别转脸。小半天,轻咳一声;过小半天,再轻咳一声。觉着嗓眼里梗着蜘蛛腿,不咳一声不舒服。又觉着是该说正经事了,翻白眼斜瞅石财富一眼,石财富原本靠炕沿站着,挪动到锅台前,再挪动到房门口,有一种随时会逃跑出门的趋势。不过,眼神一直斜瞟宗长根刚放在窗台上的那个小布袋。宗长根不明原因心疼,有些不忍心说想说的事了:狗屁,甚正经事!不就是移动一下地畔石,去年半尺多,今年一尺多,加起来二尺多一点。看他明年移动不移动,不移动就罢,移动时再说也不迟,何苦立逼立赶今天说。轻咳一声,咳声没有泄尽,匆促收煞,憋住一口气,难受。其实还是难受:儿子宗童山头部挂重花,到底抢救过来了没有啊?每天每天,每时每刻,心尖尖上遭滚油浇!浇得冒黑烟——唉,主要是想和石财富说,石狗蛋搅闹、欺负翁柳叶:每夜翻院墙进院,趴在西窑窗台上,呼唤说:洋白面,开门,我有话和你说;洋白面,开门,我有话和你说。或者喃喃自语式,说一些无论男人女人听了都脸烧头皮麻的彘畜话。翁柳叶只在西窑里住三夜,第三夜,半夜时分,呼天抢地爹呀妈呀叫,惊吓到宗长根夫妻,惊吓到左邻右舍。眨眼之间,宗长根家院里,成一座黑荫荫湖泊,湖泊表面,人头涌动、飘移。有人翻院墙进院,打开大门,放一村人进院里。宗长根夫妻从东窑里飞奔出来,一边系扣子,一边叶儿,叶儿,高叫。拨拉开人头,快速扑腾进西窑里。一会儿工夫,宗长根提一只水桶,里面一条长蛇,足足一握粗,蛇头一耸一窜,往水桶外探望。宗长根用一根火柱,不断拨拉、压制蛇头,想说,有人捅破窗户纸,把这东西砍在当炕上。忍住没说,拨拉开人群,把水桶送出大门,送出村。第四夜,翁柳叶就搬到东窑里,和王桂花住。西窑里,宗长根住下,不吃旱烟不咳嗽,还是翁柳叶住着时模样。石狗蛋还是来,还是喃喃自语式说一些男人女人听了都脸烧头皮麻的彘畜话。多少年后,宗长根想起这事,就疑惑:当时,不一定就是石狗蛋那样浑——人面前,从没听见石狗蛋呼唤过翁柳叶洋白面。哦,石财富一家,包括牛娥儿,都没有那样叫过翁柳叶。申柏岩村里,单身汉多了,有人学石狗蛋腔调,说那些彘畜话,可能的。
旱烟锅已装满,宗长根高举在手里,向房门口方向晃,一晃,再晃,嘴里唔唔有声。石财富立刻连连摇手说,我不吃,我不吃,你快吃!申柏岩村人说吸旱烟,不是说吸,是说吃。遥远处有枪声响起,砰,脆弱而短促。石财富的手,宗长根的旱烟杆,一齐悬停在脸前,胸脯都挺直,下颌都向村南方向扭转,像被同一条绳子牵扯了一下。村街里一片犬吠声,有人吼唱《小寡妇上坟》:十五六岁小寡妇——把唱词都改了,宗长根心底,托一面镜子:明摆着是冲翁柳叶唱了。有人吼一嗓子:狗日们!老子总有一天要和你们拼命!空空旷旷,震荡得夜气颤摇,再颤摇,枪声没有再响起。炮楼里惯例,入夜时分,半夜时分,天明时分,总放枪。也有列外,村人们就怕例外,前年一次例外:距炮楼五里,水峪贯村,夜色朦胧地里,十几个年轻女人被从睡梦里抓进炮楼,只活着回去两三个,其他,都是冰凉凉赤裸裸尸体摆在炮楼外山坡上。想领回尸体,还得赶上猪羊,带上鸡,鸡蛋,先派一个人进炮楼里央求。每一次例外,都死人。石财贵家婆姨被糟害死,被抢走牛羊,也是一次例外——
唉,一颗心整天悬在嗓眼里,这才是头一等正经事呢!但愿我儿宗童山还能上战场!还能和贼寇们拼杀!宗长根叹息、嘟喃,嘟喃出声,没觉着。带怒气往房门外吐一口唾沫,说话、吃旱烟的心思全没了。往烟布袋里抖索烟锅里旱烟末,抖索干净,把旱烟杆重新挂回脖子里,忽又摘下来,重新插到后腰里,起身往门外走。坐的姿势别扭,一条腿有一点麻木,趔趄了一下,手掌在半空中鹞子翻身划拉一下,和石财富说,不早啦,睡吧,睡吧,谁晓得哪一阵又得急赶出去钻坡——躲避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糟害呢。紧接住又说,估计你家没艾绒用了,记得给你送一包过来。难得我就会个这手艺,想教你,你又没心思用心学。想说,你儿子们就都跟了你。没说,想和石财富笑一下,没笑成。支楞起耳朵倾听说,好像是狼群进村了,你听。石财富也支楞起耳朵倾听,说,没有吧?不听见嚎叫,也不听见有旁的响动。宗长根摆摆手说,睡吧,睡吧,不早啦。走出门去了。石财富追出门说,长根哥,我和我儿们亏欠下你的,我会想办法补报,你不用担心。宗长根在大门外黑影里站住,想问:你怎么突然说这话?记起去年冬天某一夜,有人夜深人静时分,摆在自家大门口一小捆干烟叶,半布袋小米,至今打听不到主顾,一直在自家牛圈里房梁上吊着。豁然明白:就是石财富做下的这事,是补报去年挪动过地畔石的损失呢。暗自感叹:石财富——石狮子,恓惶人,忠厚人,根本管不住两个捣石鬼儿子。申柏岩村人说捣石鬼,就是说捣蛋鬼。宗长根迟疑一会儿,没再往回返,向自家走去。一个念头在心底转磨磨:夜深人静时分,把你摆放在我家大门口的那一小捆干烟叶那半袋小米,也给你摆放在你家大门口。没觉着想笑,居然仰脸笑,村街口突然响起狼嚎声,不是一只嚎,是一群嚎。宗长根立刻放嗓长嚎,啊嗷
——
啊嗷
——
向村街口狂奔。路过一户人家大门口,捡一根粗木棍,长嚎着用粗木棍击打房墙,击打树干,击打旁人家大门上门搭链。紧接,各家各户都有人啊嗷
——
啊嗷
——
长嚎起来,有人敲击锅碗瓢盆,有人点燃松明子,手执铁耙,铁锹,长嚎着黑压压尾随在宗长根身后。天空里星光稀疏,圆月笑模笑样,清清亮亮,稳坐村东一株老杏树梢头——
天刚闪亮,翁柳叶就起炕,公公宗长根每日早起出工,脚步声,咳嗽声,荷犁扛镢头弄出的声音,满院里地动山摇,风走沙行。翁柳叶索性更早起一会儿,心里才踏实。万一公公宗长根想进东窑喝一口水,添一把烟叶,不用叫门不用不自在。翁柳叶开门,往茅房送尿盆,在当院里柔声咳嗽一声,再咳嗽一声,一个目的,让公公宗长根晓得:儿媳妇起炕、出门了。随后,翁柳叶洗脸,梳头,站在窗台跟前,窗台上摆一只小镜子,镜面没有掌面大,圆圆的,亮亮的,中间一条细裂纹,周遭套一个蓝色土布窟裢裢。既不能站得太远,也不能靠得太近,太远,看不清容颜;太近,能看清的容颜部位太小,只是粉白粉白一只耳朵半张脸。选择一个恰当位置,还得不断变换身体角度,梳子绝对是一把旧木梳,婆婆王桂花嫁过来时的嫁妆,不旧不正常。因为旧,缺齿,断裂,只是原来的一半多一点。翁柳叶不在意镜子,梳子,在意自己发髻,打开发髻,长发乌亮乌亮,曲曲折折,波浪形,一波推一波,瀑布一般泻下。从后脑勺直泻到腿弯处,在腿肚附近波连波颤跳,一波涌过,又起一波。右手执梳,左手撩发,先梳左半边,从左耳后梳起,左右手一起跟着木梳行走。瀑布湍急,在两手间潺潺流淌,能听见潺潺水声;能听见唧唧啾啾鸟语;能听见嗡呜嗡呜蝉鸣;能闻到山林间清幽幽草腥、花香——主要是想听见宗童山声音,哪怕只是轻轻咳嗽一声,心里就舒坦。翁柳叶婚事,是父母包办,又不是父母包办,包办:靠近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炮楼的村子,父母普遍不愿自家闺女嫁过去,个中利害,人人都晓得。但翁柳叶爹妈力主翁柳叶嫁过去,一方面,翁柳叶哥翁牛儿随练武功的师傅外出学武艺,家里缺劳力,缺铜子儿,缺粮食,想多收几个彩礼钱。另一方面,宗童山文静、帅气,还识字,靠做买卖谋生,山庄小舍少有。闺女能嫁这种汉,一辈子不缺铜子、白洋,是福气。不是包办:翁柳叶十一二岁时候,和宗童山交往过,宗童山随一个姓张的师傅走山村贩土布——申柏岩村人叫贩大布,农家自己纺线,自己编织,比洋布便宜,还厚实,经久。做衣服做被褥做烟荷包,做里做面,一年四季都适宜。所谓洋布,就是城市人用洋人做的机器织出来的各种布。宗童山帮衬张师傅赶两匹骡子,把大布驮进山,把换下的粮食再驮出山——实际是绕道驮到另一座山里去了。宗童山记账,用毛笔,毛笔如蜂,如蝶,如雀,翩翩,晃晃,飞来舞去,不说字好坏,单那个飞舞姿势就让人眼花得不行,待见得不行。待见了,就想替做事,悄悄送给宗童山一只绣花儿小荷包。宗童山像是也待见翁柳叶,送给翁柳叶一本麻纸装订成的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毛笔楷书小字。指点住书皮上三个字,一个字一个字,一遍一遍教翁柳叶念:百、家、姓。翁柳叶能单独念出声,能蹲在地用黑炭单独写下;隔一会儿还能念出声,还能单独写下,才罢手。哦,还教翁柳叶哼唱《小小灯儿》:
小小灯儿暗幽幽,
丈夫打仗把我丢,
不悲不伤我也不愁,
给他缝件衣裳温又柔,
哎咳哎咳哟,
……
打走东洋丈夫才回家乡——
翁柳叶思念宗童山,主要就是思念宗童山教她识字,教她唱歌时的那一个样样,那样样像一朵云,一间房,一只小火炉,祥和,温暖,宽厚,哦,更像一座山。翁柳叶想着一辈子依靠这座山做事,依靠这座山生儿育女过日子,就感觉着幸福。只可惜只教她三个字,一首歌,就被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的枪声搅闹,匆忙走了。往后再见,时间就短促,匆匆一瞥,匆匆一瞥,总是匆匆一瞥。不过媒人王贵太,石财富来了——呀呀呀,还思念宗童山用毛笔记账时的样样呢,那样样像窜跳的羊羔,像奔跑的小兔,袭人煞。谁说离炮楼远,就不受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糟害来?娘家——长珍村,离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的炮楼可远可远了,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照样进村烧房子,抢粮食抢牛羊抢女人。翁柳叶亲眼见着两个刚嫁过来不足半年,没来得及逃出村的婶儿,被害人鬼们拖走,连尸体都没找回来,其中一个还怀着孩子。
翁柳叶出嫁前几天,翁柳叶母亲盘腿坐在当炕,痴痴苶苶长吁短叹,翁柳叶说,妈,怎么啦?想甚呢?翁柳叶刚和母亲吵闹过,嫌娘家要彩礼太多——原话是说,你和我爹也敢要那么多,我都羞嫁宗童山了。又不忍心母亲老纠结那事。母亲叹息说,能想甚,想咱村那两个被糟害殁的年轻媳妇,苛细煞两个细人人,可惜了。翁柳叶一颗高吊起的心放下说,妈,快不要想,快不要说,人心里本来就针锥子扎呢,你多想想我哥吧。我哥几年都没回来过一次,那个练武功的师傅也日怪,兵荒马乱地,怎就不晓得打发我哥回家看看爹妈是个甚活相?母亲脸色一下就泛白,神色慌张和翁柳叶悄悄说,快不要提明你哥,你哥随师傅上战场打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去了。母亲把食指拇指同时张开,比画出一个八字。翁柳叶惊讶说,我哥拿个叉子,能杀几个糟害人的害人鬼?人家可是有枪有炮有飞机呢。母亲低叫说,小仇人,妈怕外人听见,非要妈说出来呀,是八路军。出去可不敢和外人说,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晓得了,要杀咱全家呢。说罢,拧一把翁柳叶膀子上皮肉,颠动小脚,跑到房门口,伸脖子探头看门外。看明白没人,颠动小脚返回,张扬双臂,慌慌乱乱在脸前上下摆,同时左右摇手低声说,再不能提明了,再不能提明了,还是你爹坐事稳,还是你爹坐事稳。就说就背转身抹眼泪说,妈害上个心病:就是担心你哥上战场,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的枪子儿不吃瘦。长珍村人或申柏岩村人,说吃素,就是说吃瘦。不愿往下说,躲开翁柳叶,忙别的事去了。还在抹眼泪,还抽噎了一声。
翁柳叶把左半边的头发梳顺溜,开始梳右半边,梳着梳着,梳子就悬在肩头附近,双手像泥塑一样凝在发畔。目光,神色,都呆滞了,眼前总是晃过去母亲抹眼泪的样样,总是听见话摊摊上那一声低叫:小寡妇。也听见叫洋白面来,听见只当没听见,记事以来就听长珍村人们那样叫,那样说,早习惯了——婆婆王桂花站在身边没觉得。
妈看见你想心思了,站半天不动,想甚呢?婆婆王桂花不知几时站在翁柳叶身后,问一句,接过梳子,替翁柳叶梳长发。
翁柳叶没回脸,不说话,按捺住心思,任婆婆王桂花梳头发。小镜里已看不到自己容颜,只看见残缺不全的旧木梳,在婆婆王桂花脸前一忽闪没了,一忽闪没了,像婆婆王桂花变戏法玩儿。想笑,没笑。婆婆王桂花给自己梳头发,不是第一次,每次梳,翁柳叶都感觉着温暖,气息,手法,言语,都温暖。最主要,有宗童山站在附近的感觉。婆婆王桂花左手握发,右手使梳,从翁柳叶右耳根梳起,轻轻,缓缓,直梳到远离开翁柳叶和她自己,才能梳到发梢。长发在婆婆王桂花手里,是一长截乌缎,乌亮活泛外,还闪跳,还柔顺——婆婆王桂花心思不全在翁柳叶长发上,主要在翁柳叶心里、身上。翁柳叶这一段时间,吃饭少,睡眠少,明显是瘦了。申柏岩村人是说:看瘦得黄皮折折地。意思就是:人瘦得薄皮皱皮多了。每夜夜半醒来,都能感觉到翁柳叶醒着。人睡着和醒着,呼吸声不一样,光听呼吸声就能听出来。婆婆王桂花早一段时间就听出来了,但不愿意说破,怕翁柳叶感觉着被监管。实际也是,关心过头,就是监管了。本来,一嫁过来就守空房,就觉着对不起儿媳妇:咱亏欠着柳叶儿呢。再监管,我这婆婆就不是婆婆,是县大牢里牢头了。王桂花不想做牢头样婆婆。事实上已悄悄做了,凡翁柳叶要出去串门,王桂花必找借口耽搁住。怕翁柳叶晓得了村人们背后议论的那些寡淡话,要命话——重要的是儿子宗童山至今不回来,也没个准信儿,做妈的,心早碎碎的,痛痛的,难活煞了。翁柳叶要是晓得了那些寡淡话,要命话,家里就没一天安宁日子了。是害柳叶儿,害童山儿,害这个家呢。王桂花瞎猜:申柏岩村编瞎话的那些人,没怀着好意,至少是谋算着想让柳叶儿往他们家改嫁呢。申柏岩村光棍汉不多,也不少,掰手指数数,能数出一长串。他爹——宗长根防备石狗蛋,王桂花就不防备,石狗蛋还是个孩子,还不晓得动那种歪心思,做那种坏心事。王桂花防备:石庆虎。石庆虎刚病殁老婆,人又不正经,不图谋别人家媳妇,还能图谋个甚!夜里趴西窑窗台,不是石庆虎,还能是个谁!是石庆虎学石狗蛋声音说那些彘畜话,一定是。不过,只是自己心里想,并不想和宗长根说破。男人跟前说这些事,是想没事惹事呢。
嗯?怎啦不说话?妈问你话呢,想甚了?这几天,妈看见你老这样,饭也吃不多。妈要是每顿吃你那一点点,三两个月过来,就起不了炕了。哪里还有精神随你爹去地里做营生?真不能做营生了,还得我家叶儿端屎送尿,整天臭气熏天,我叶儿可受不了。
脸偏向翁柳叶脸前,带笑看翁柳叶,学翁柳叶样子,往里吮嘴唇。翁柳叶往里吮嘴唇,属自然,天生一副俏模样,不往里吮嘴唇时一样俏。婆婆王桂花往里吮嘴唇,属做作,模样怪怪地,像做怪相逗翁柳叶欢喜。翁柳叶噗一下笑出声说,妈,你不要吓唬我,我可经不住吓唬。吓唬到心慌,吃饭就更少了。不等婆婆王桂花说话,回身扑入婆婆王桂花怀间,抱紧婆婆王桂花双肩说,妈,你说,这几天我随你和我爹从地里做营生回来,路过话摊摊,人们总是正说话呢,忽然就不说了,直眉瞪眼看住我,是看我穿戴得邋遢吗?还是看我长得丑?想以此引开婆婆王桂花话头,也想试探婆婆王桂花心思。真实心思还是在意话摊摊上那一声低叫:小寡妇。本来就有心病,再被“小寡妇”三个字刺激。主要是还吼唱《小寡妇上坟》了,是心里有欢喜事按捺不住带喜气的那种吼唱法。翁柳叶最在意:心里有欢喜事按捺不住带喜气的那种吼唱。自听过那吼唱,心里就住下一个闹天宫的孙猴子,腾起,跃下,金箍棒向四处乱捅,乱打。最崇拜孙悟空孙大圣,爹和哥哥练武功,就是练猴拳。也常讲起孙大圣闹天宫的故事。就要抵抗不住,想要顺从孙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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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打独斗出去寻找宗童山——早想好,寻找到那个卖大布的张师傅,就能寻找到宗童山。或者寻找到哥哥翁牛儿,一样能寻找到宗童山。幻想着有孙猴子的本事,先一金箍棒把南头村炮楼打粉碎,再变出千千万万个孙猴子,自己带领,寻找宗童山,寻找到,跟随宗童山,播弄金箍棒,往死打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哦,心里住着的孙猴子,腾起,跃下,激烈了。在心里吼唱宗童山教会她唱的《小小灯儿》:打走东洋丈夫才回家乡——响响亮亮回应带喜气吼唱《小寡妇上坟》的那个人,响响亮亮宣告自家汉回家的时间,响响亮亮表白自己心底的期盼——尤其,在心里吼唱上那一句,就觉着宗童山就站在身跟前,就觉着踏实。腾起,跃下的孙猴子,就安静了。
和婆婆王桂花搂抱在一起,个头一般高,下颌恰搁在婆婆王桂花肩头,眼眶里热辣辣,潮乎乎,滚落出泪珠,连忙用指尖勾掉。婆婆王桂花推开翁柳叶,双手托住翁柳叶双腮,笑模笑样端详翁柳叶眼睛说,想汉啦?斜瞪眼,撇嘴,啧啧啧嘲笑说,德性,也不怕妈笑话。话没说完,忽然紧抱住翁柳叶说,叶儿,妈何尝不想儿,你当妈心里好活呢?倒哭泣出声来了。不过只哭泣了一声,就噗一声笑,脸上挂着泪。再次推开翁柳叶,端详翁柳叶容颜说,妈和你实话实说,你汉能吃能喝能睡活得好好儿的,只是参加了——嘴唇紧贴住翁柳叶耳朵,唇间气流尖尖细细,轻巧挑入翁柳叶耳朵窟窿里一个字:八。然后退开,晃一晃翁柳叶双肩说,你可不敢说出去,炮楼里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晓得了,咱一家人一村人活不成。翁柳叶瞪大眼不说话,宗童山还真是上战场去了!心里有一点兴奋,有一点踏实——没被那些歪心眼汉们、婆姨们各种花样儿的邪道道纠缠上;没和狼,野猪,豹遭遇——呀呀呀,说来道去,还是遭遇上野畜牲了。上战场不是打野畜牲,还能是做甚!呀呀呀,这种年月,打野畜牲就是汉们一件正经事呢。记起宗童山说过:民国二十八年,八路军在山西东北方向,一个师一次打死过一千多个日本兵——那时候,宗童山就是八路军了吗?冷不丁,心又被孙猴子的金箍棒戳痛:野畜牲的枪子儿不长眼;炮楼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晓得了,要糟害家里人。呀呀呀,娘家妈说她害上心病了,眼前婆婆和自己,不是也害上一样样心病了?转念想:上战场打野畜牲,不能单说就是汉们一件正经事,也是婆姨们一件正经事呢,婆姨和汉一搭搭里相跟上,相互有照应——糟害人的害人鬼们,千里万里,拖枪带炮,跑到中国跑到长珍村申柏岩村来糟害人,你们家就没有爹妈, www.uukanshu.com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婆姨孩儿啦?中国人也跑到你们国家去糟害你们家兄弟姐妹,你们家婆姨孩儿,你们甚想头?问婆婆王桂花说,妈,那一天咱们从地里做营生回来,我刚从话摊摊上走过,就听见有人低吼一声,小寡妇。我就疑心是说我。这几天我心里翻来倒去,像吃了一条大粪蛆,老是不好活。你能肯定宗童山没出事?盯牢婆婆王桂花眼神,只怕婆婆王桂花眼神里滑溜过一丝一毫虚假。
婆婆王桂花再次把嘴唇靠近翁柳叶耳朵,再次气流尖尖细细,轻巧挑入翁柳叶耳朵窟窿里一串话:你爹当过咱村里闾长,外头的人认识得多,托靠得住的人打听过,昨黑夜刚得到真切信儿,你汉肯定是好好的!不然,妈能这样高兴?妈高兴,可不是为做样样让你看。你不用疑心!疑心就是心病,心病能害得人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王桂花眼圈圈又泛红了,是说着自己的心病了:老是觉着打听来的信儿都不真切。只有亲眼看见童山儿好好的,才真是好好的。别过脸,嗓眼里叹息说,说千道万,你就是做甚大事,喜日子总该回来呀。就是喜日子不回来,过后这几个月,总有时间回来晃一遭吧?哪怕只是回来和新媳妇住上一夜,或者就是在村街里打一个踅儿,转身又走了,也算。总不至于让一村人说东道西,害你媳妇和你爹妈心吊起,你媳妇年纪轻轻,可怜呢。妈活大半辈子,真是理解不了你们这些年轻汉们,心里是想甚呢。王桂花原话是说:妈活大半辈子,左盘右算,真是解﹙hai﹚不下你们些年轻汉们,心里是想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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