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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童山外出做生意,约定好婚期,没回家。入洞房,新媳妇翁柳叶独自入。乡俗上讲究:不能守空房。婆家逮一只花公鸡,捆绑结实,摆在炕头,盖一小块花布,再摆一只花枕头,压一套宗童山的新棉袄棉裤,像一个男人在家的样子了。翁柳叶嫁汉,嫁一只花公鸡,正是腊月二十几天气,屋内花公鸡唧唧咕咕叫骂,哭闹,求救,扑腾腾弹跳,弹跳到枕头上,再扑腾腾弹跳得滑落到枕头下,停一会儿又弹跳,又唧唧咕咕叫骂,哭闹,求救。偶尔,远处响起枪声,村街里响起风声,狼嚎声,野猪哼哼吱吱声,豹的嘶嘶声,一时又遭冰雪封冻一般死寂了。翁柳叶听着风声、枪声、狼嚎声——花公鸡唧唧咕咕的叫骂声,哭闹声,求救声,一时天上,一时地下,胡思乱想。忧心:喜日子,自家汉怎么会不回来!战乱年月,路上因买卖耽搁了?或是遭土匪抢了?还是遭炮楼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围捕了?申柏岩村人说炮楼里杀人放火的日本兵,就是说: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说协助糟害人的害人鬼杀人放火的皇协军,是说:蝗蝎军。大都是说蝗蝎们。要不就是生病了?或是风雪天气,一脚没踩稳,哧溜溜滑落到山根底下,一口气没倒腾上来?或是遭遇野猪,狼,豹了?或是被哪个玉面狐狸精貂蝉缠住不让回?呀呀呀,会不会是我爹妈要彩礼要得多,嫌弃上我了?我娘家村人都叫喊说:祖宗,饿老虎大开口,想把人家几辈人的钱布袋都囫囵吞了呢,吓死个人了!童山,那事由不得我啊。你喜日子都不回来,甚时能回来?这辈子就打算不回来了吗?让我一辈子守着个花公鸡过日子!呀呀呀,天南地北,四乡八里,谁家闺女遭遇过这种日怪事来?记事以来,经见过的头一桩日怪事,就落在自己头上。气恼公婆:既然你儿不能按时按分回家,为甚不早告诉我爹妈?我爹妈只当自家闺女这一阵是和自家女婿睡在一搭搭里呢——不是活欺负人是什么?!不止是活欺负我,是连我爹妈也活欺负了。呀,要是嫁过来就是个小寡妇——老天,公婆不至于是明晓得自家儿殁了,还要儿媳妇嫁过来,想倒卖儿媳妇赚钱吧?四周遭村里,就有人家赚这种昧心钱呢。我娘家爹妈,其实就是宁认现大洋不认亲闺女,卖我了——不敢、也不愿往下想,颠来倒去胡盘算,盘算到委屈处、怨愤处,想呼喊,想撒泼,想逃跑,又不敢,娘家爹妈收了婆家那么多现大洋——只想和公婆和气、欢喜相处,等待自家汉回来。委屈泉涌上来,就悄悄水漫金山寺,枕头都要被冲涮得离开当炕了。第一章

申柏岩村,吕梁山里一个小山村,小山村后,有一座中不溜山峰:童山。海拔高度:两千七百几十米。东西向横跨二十几华里,南北向坐霸三十几华里,近四十华里——形状像一个视力不好的懒汉使用过的旧篦子。中间横梁,就是童山,两边篦齿,就是小沟川,小河道。只是这种篦齿略显长了些,掉落了一根两根篦齿的地方,就是宽一点的小沟川,小河道。篦齿完整的地方,就是窄一点的小沟川,小河道。掉落的篦齿多的地方,就是阔大一点的川了。几十条大小不一的小沟川,小河道两边山坡上,密植着松树林,柏树林,荆棘丛,分明就是篦齿上或篦齿空隙里,没有清理干净的长长的密匝匝毛发。小沟川,小河道里,大小不一白晃晃石头,干脆就是沉睡在篦齿间的虱子,虮子。二十几华里,三十几华里的沟沟凹凹里,散落着几十个小山村,明摆着就是视力不好的懒汉,使用过篦子,没有清理干净篦子上的头皮屑,一小片一小片残留在篦齿上。或者是视力不好的懒汉,使用过篦子,没有清理干净残留在篦子上的一簇一簇的毛发碎茬。其中一个小山村就是申柏岩村,一个中不溜山沟,就是申柏岩村的北山沟。申柏岩村三十几户人家,多姓石,只有两家人家姓宗,两家人家姓王。翁柳叶嫁到申柏岩村近半年,没一点宗童山消息——宗童山的名字,就是随村北那座中不溜山峰:童山,起下的。个中用意,再明白不过:借童山一份势量,一份持久,一份稳重。申柏岩村人纷纷繁繁传几条小消息:第一条,宗童山招赘到省城一家有钱人家,到省城住洋楼去了。第二条,宗童山做买卖挣了钱,在省城、县城都开下铺子,铺子里生意缠手,一时三刻离不开。第三条,上战场打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被害人鬼们的飞机飞过来撇下炸弹炸死,连个囫囵尸体都没留下。传得最纷繁最瘆人心魄的就是第三条,已不单是传说,是乱纷纷一是一,二是二论证了。你一条证据,他一条证据,都是源自亲戚朋友邻家们嘴里,都像是亲眼见过的。婆姨们,汉们,聚集在话摊摊上,像黢黑地里,抓贼模样,把战场上惨烈状,描述得嗞血飞尸,烟翔火窜。旁人即便想龇牙瞪眼反驳说,你们尽是满嘴喷粪胡说呢。话从喉咙深处往喉咙口盲目奔走,啸聚,半道,遭唇齿重击,稀里哗啦,反弹回胸腔消失了。

吃饭时分,申柏岩村人聚集在一起吃饭,一边说天道地——说庄稼,说牛羊,说狼狐豹,说野猪,说炮楼,说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主要是说被糟害过的一些人或事。申柏岩村人把这种聚集地,叫话摊摊,饭场场。比如说,走,有话到话摊摊上说,让众人听一听你说的在理不在理。或,走,有话到饭场场上说,让众人听一听你说的在理不在理。话摊摊也好,饭场场也罢,都是一回事。这几天这一回事有一点变化:瞅见翁柳叶一家任何一个人走过,立刻就把正论证的话题不论证了,特意加大嗓门说:呀,石庆山,你和你弟石庆成一下新添五十几只羊羔,发财了。

唔,只要炮楼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不来糟害,我家今年是个发财年景呢。

狗屁,今年新增的狼儿子,豹儿子,野猪儿子也多,我前天上北山梁砍柴,隔老远看见几只母狼,领着十几只狼儿子,肚皮都圆滚滚,懒懒散散,从山梁顶往山沟底游荡。还看见几十头野猪,有大有小,在北山沟河滩里搅和在稀泥里,肚皮也都圆滚滚。差末末吓死我:要是这些害货们肚子瘪着,我就是它们的一块细点心了,想一想,后心口都觉冰凉凉难活呢。是不是发财年景,也得看它们嘴头子低下肯不肯给你留情了。

是呢,兵荒马乱年月,狼,野猪,豹,野狗,野猫,狐,地老鼠,都吃死人。吃习惯了,看见活人,可不也就是看见细点心了。眼下,野畜生们都敢进村了,早些年,哪敢了?进了村,狗都噤了声。要不是一村人一起嚎叫着上街撵赶,野畜生们敢进家里扯拽上吃活人呢。

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肯定来糟害,说不准哪一阵就悄悄进村了。上一回半夜三更进村,糟害死懒贵家婆姨,还抢走懒贵家五只羊,一头牛,都不晓得懒贵在哪里闲逛呢。

懒贵家受害,全怨王贵太老汉,王贵太老汉老来老来不做正经事,半夜三更轮他放哨,没正经放哨,跑到村北头石才则家和石才则家婆姨——

祖宗,你们就不能说上一句好听些的吉利话!怎么尽说这些怕人哄哄的狗屁话狗屁事!

申柏岩村南几里外,南头村往南半里多地,靠近川的山梁头上,新立起一座炮楼,四周遭还有地堡。炮楼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常从炮楼里出发,到周边各村抢牲畜,抢粮食,抢女人。山梁上或山沟底,常有死人或被狼吃剩下的人骨架和人头骨,很多时候,半夜时分,村街里都会响起狼嚎声,野猪的哼哼吱吱声——

这天,阳光灼人,街里有红蓝黄白各色蝴蝶,翩翩的翩翩的,在太阳婆婆随手瞎画的或明或暗,或闪闪发亮的图画里,不停歇飞舞。靠近宗长根家大门,有一株老榆树,也长在画里,树身粗砺,小石磨一般粗。树冠绿荫荫,覆盖小半条街。正是吃早饭时分,话摊摊上,人们吃过早饭,端着空饭碗,恋恋眷眷不愿回家。翁柳叶随公公宗长根,婆婆王桂花,下地种莜麦,收工后公公婆婆牵牛扛犁先回家去了,翁柳叶在地里用镢头刨小蒜。这里刨一棵,那里刨一棵,刨得画里到处是新鲜的小土坑。小蒜,学名:薤白。洗净、切碎,放进盐、香油,和山药蛋泥搅和起,香,吃进去一口,不等咽下,就又想赶紧再吃进去一口。翁柳叶扛着镢头,捉着一把小蒜走进村街,老远就闻见各种各样催人涎水的饭香,其中就有小蒜搅和山药蛋泥的味道。翁柳叶晃荡着手里的小蒜,不明原因,就有一种享受感。话摊摊上,人头像一夜秋风扫荡,跌落在一株核桃树下,已退去绿皮的众多核桃,正围聚成一圈,听圈内一个人说话。那人双手比画,声音浪涌,忽高忽低,高时,也只有圈内人能听到;低时,众人的头就和他的头黏聚在一起,是那种说悄悄话的形式。看见翁柳叶走近,有人咳嗽,有人吭、吭,拉警报。核桃们冷不丁遭大扫帚划拉,嗦啦啦一片响,四散开归位,都傻子模样,把目光打理成捆,一起瞄住翁柳叶。申柏岩村人说那模样是:苶愣样儿,苶住了。翁柳叶感觉着那目光灼脸,灼出焦糊味,害怕被灼,害怕焦糊味,低头看脚尖,忙忙乱乱从成捆的目光前走过。那目光不只是灼脸,还荆棘丛一般,划拉手背,脖颈,裤脚。

翁柳叶虚岁十六,周岁没过十五岁生日,身材适中,腰身细软,申柏岩村婆姨们说,呀呀,乖娃眉儿,眼儿,嘴儿,手儿,腰儿,腿儿,没一处不苛细。我不是男人,是时,也爱见得人家不行行。可是个苛细媳妇嘞。申柏岩村人说漂亮、美好,全是说苛细。比如——

呀,人家你家这日子过得,苛细煞了。

呀呀,人家你家这谷子长得真苛细,今年总是好收成。

看人家你闺女这长相这身段,苛细煞人了,将来不嫁个坐轿的,也嫁个骑马的。

主要是翁柳叶祖上不一般,翁柳叶就也引人注意了。相传,翁柳叶祖父的祖父,是县衙里一名捕头,全县武功第一,清道光三年,看不惯当任县官受贿卖法,累造冤狱。夜入县衙,杀掉县官,携家带口出逃。逃至深山老林中一个小村——长珍村,改名换姓定居。练习拳脚,母亲说主要是学孙悟空模样练猴拳。不喜经商务农,家境逐渐败落,直至翁柳叶父亲这一辈,仍习武练拳。翁柳叶不足十岁,父亲怕耽搁儿子前程,就送翁柳叶哥翁牛儿随一个练武功的师傅外出学武功,学文化。那师傅到长珍村招收学徒,把长珍村十几个十几岁男孩子集中在一起,跑步,爬山,过坎,站在太阳婆婆长锋画笔底下,遭画笔暴刷。让吼喊:冬练三九天,夏练三伏天!或吼喊:练武功,学文化,都是吃苦事。都不能怕吃苦!吼喊得口干舌燥,还让吼喊;大声吼喊过了,还让打起精神,再大声吼喊。眼见打不起精神,吼喊得声音小的,就让单个吼喊。还是打不起精神,就让退场回家。最终带走两个,一个是翁牛儿,一个是翁牛儿堂兄。翁柳叶羡慕两个哥哥,也想要随武功师傅出走。哭闹几天,白哭闹,父亲呵斥:女孩儿家家,练什么武功!

申柏岩村人都晓得,翁柳叶哥翁牛儿,是随一个练武功师傅,到武功师傅老家练武功去了。但是不晓得,实际是被带到黄河西岸,当八路军去了。

翁柳叶走近自家大门,刚要进大门,就听见话摊摊那边,有人恶作剧式低叫了一嗓子:小寡妇。紧捏住嗓子,声音尖尖细细,柔柔绵绵,仿女声,故意要传递到远处的那种。忽又隐在一堵房墙后,轰轰烈烈吼唱《小寡妇上坟》:

二十一岁小寡妇,

扫兴没神儿,

思想起奴家好命苦,

过了门犯了白裙儿,

死了这个当家的人儿——

声音,腔调,摇,晃;蹿上,跃下;男腔里溢女音,凄楚声里蹿窃笑——心心里有欢喜事,按捺不住,就带喜气吼唱。无法听出是哪一个人在吼唱。紧接,还有人低叫一声:洋白面。叫得匆促,慌张,低微,像怕人听见。翁柳叶心尖上,噗嗤,往外嗞血,鼠咬了一口一般痛。想返身出去问:甚小寡妇,你说谁呢?!想起娘家妈说:叶儿没孙悟空的本事,倒有孙悟空的脾气。将来嫁了人,得改!不改,要吃亏!转念就想:喜日子,自家汉没回来,怪你汉,怪你公你婆。人家叫一声小寡妇,唱几句《小寡妇上坟》,就是叫你来?唱你来?嫁过来几个月,每天每天,满沟满梁都有人那样叫,那样唱,你是小寡妇?人家还叫洋白面呢,你就不说来?洋白面是你不是?是你不是?说你好,你就悄悄咪咪不吭气——你汉到底——我汉会回来,肯定会回来,我等着,你们也等着。你妈和王清锁家婆姨,才是寡妇呢!我这辈子,当不了寡妇!在心底吼一嗓子《小小灯儿》:

打走东洋丈夫才回家乡——

我汉就是上战场去了,就是打东洋去了——心尖尖上一株小蒜苗,遭斧头砸了,迸溅出绿血,痛到脚后跟。连忙掐小草芽一般,往断掐滚沸的心绪:隔山梁放过来的一句屁话,也当真啊!其实怎么能不当真!担心自家汉,被那些歪心眼汉们,婆姨们各种花样儿的邪道道缠上。也担心自家汉和土匪,狼,野猪,豹遭遇——与其那样,倒不如上战场更像个男人。闻到自家窑里飘出来一股煮山药蛋的焦糊味,街里的那种焦糊味消失了,脸一下不灼烫了,心也一下不痛了。不光不灼烫了,不痛了,脸还红扑扑了;心还小蛤蟆小兔般,噗通噗通,跳得欢畅了。还隐约悬出笑。无论如何,活一天就要好好活出个样样来,被申柏岩村男女老少伙起来在意,伙起来议论,开心。不过开心或不开心,翁柳叶都像村人隐匿粮食一样,隐匿在心底一只小瓮里。翁柳叶晓得今早饭又是小米稀饭配煮山药蛋,先进西窑里洗漱。

宗长根这处小院,有两孔土窑,东一孔他老夫妻两个住,西一孔翁柳叶住。翁柳叶抖扫衣服鞋袜上尘土,抖扫出一大片小猫小狗样飞尘,抖扫出去,又恋恋眷眷返回来,然后再抖扫出去。洗漱过手脸,捉着小蒜走进东窑。把小蒜洗净,切碎,放在一只小碗里,配置好调料,送到婆婆王桂花鼻子底下说,妈,你闻闻,小蒜也是刚刨回来的好闻、好吃。婆婆王桂花出身富裕人家,从小娇养,虽不知文,但识理,待人处事文静平和,只是十岁时候家里遭土匪,父亲,哥哥,弟弟被乱刀砍死。所有房子,被一把火烧了。母亲抱着王桂花,跪求土匪放过他们母女。土匪蒙面,一把扯下面罩,问王桂花母女认不认识他。王桂花母亲当场就晕死过去,居然是她家赶大车的王拓。王拓不姓王,到王桂花家后,自愿改姓王。说和东家显亲近。后来才晓得,王拓从一开始就是奔王家的财产来的。劫掠财物后不知去向。王桂花娘家村靠近县城,叫瓦窑头村。落难后遭族人挤对:借走钱,说没借过。代收回来的地租,说没有代收过。甚至说,土地就不是你家的。你说是,你拿出地契来。一村人都晓得,地契早被一把火烧了。明摆着是欺负孤儿寡母呢。王桂花母女无奈,相随进山里沿村要饭过活,实际就是想躲开家族中那些戴着亲人面具的“王拓”们。要饭要到申柏岩村,被好心人宗长根的父亲收留。

婆婆王桂花正给公公宗长根往一只碗里舀小米稀饭,按翁柳叶要求,闻一闻小碗里小蒜,笑说,唔,是好闻呢。把大半碗小米稀饭送到翁柳叶脸前,向宗长根努嘴、挤眼,悄悄说,你去和你爹说,去和石财富坐会儿,说会儿话,把话说清爽,心里就舒爽了。翁柳叶点头,接过小米稀饭,恭恭敬敬向宗长根走去。宗长根肩宽背阔,脸皮像榆树皮,呈褐色,坐在炕沿下一只小木墩上,像立在那里一截榆树桩,闷声不响吸旱烟。凡遇着不高兴事,总闷声不响吸旱烟。今天种莜麦,就遇着不高兴事了,莜麦地和石财富家莜麦地相连,东半块属宗长根家,西半块归石财富家,中间一块地界石——申柏岩村人是说地畔石。两家人约好:同一天,同一上午种莜麦。结果,石财富家前一天就种了。把地畔石往东,也就是往宗长根家地里挪动了一尺多。去年就挪动过近一尺,宗长根没吭声。今年又挪动一尺多,不吭声怕是不行了:下一年再挪动一尺多二尺,下下一年再挪动二尺二尺多,爽性整块地归石财富家算了。没有人晓得,宗长根心里,有更闹心事纠结:儿子宗童山所在队伍,遭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偷袭,头挂重花,转后方医院抢救。至今打听不清爽:抢救过来没抢救过来。就连后方医院在甚地方,也打听不清爽。不愿告诉婆姨王桂花、儿媳翁柳叶,一个人憋着。烟雾从口鼻喷出,在脸前迟迟疑疑飞旋,飞旋出一只灰白色雪豹脸,飞旋上窑顶,一直在窑顶迟迟疑疑来来回回飞旋着寻出路。

石财富,绰号,石狮子,意思是:样子雄壮、厉害,实际少言寡语,为人处事,不抢风头,不占便宜。两个儿子,大儿子石狗娃,二儿子石狗蛋,是天生的莽汉,那年宗长根请先生办学堂,石狗娃,石狗蛋,在学堂里没坐三天,都偷跑了。使枪弄棒,天生的爱好。也就是贪耍,好横,实际真让学拳脚,练武功,又不肯。尤其石狗蛋,走路,说话,旁人都须让着。正执弹弓,吹口哨,扛一根棍子,在山梁头悠闲自在,向四下张望乌鸦,鸽子,野鸡,有人走路咳嗽,或正好踢飞一块石子,把他正盯上的一只鸽子或野鸡惊飞。他会张扬弹弓,一石子打来,不打上半身,专打手背,脚背,让你痛得一跳三尺高,爹呀妈呀叫,他还嬉皮笑脸笑说:我是打鸽子来,可不是打你,谁怨你把鸽子惊走来?没鸽子挡石子,可不就打到你手上了?或者是说,我是打野鸡来,可不是打你,谁怨你把野鸡惊走来?没野鸡挡石子,可不就打到你脚上了?石狗蛋虚岁十七,实数十五周岁半,还是个孩子,谁想和他说道理,他都耍赖皮嬉笑说,你嗡嗡嗡,嗡嗡嗡,蚊子叫一样烦人,说甚呢。要不就哭泣说,你欺负人,我告我哥!要是他嬉笑着说蚊子叫一样烦人,就不用担心,各自走开,准没事。要是他哭泣说你欺负人,我告我哥。最好当下就和他说好话安抚,哄得他高兴了,走开才安宁。石狗蛋哥石狗娃不是好惹的货色,不分青红皂白护弟弟,旁人有理说不清。也不是说不清,是不等说清就已劈头盖脸施放上拳脚了。等说清了,他也疲累了,不用轰赶或劝解,该走开时就走开了。重要的是石财富管不住石狗娃,石狗娃和村东头寡妇王清锁家婆姨相好,石财富家婆姨吵闹、哭泣、规劝、祈求,就是不回头。一年四季,春夏秋三季,在王清锁家婆姨家忙碌。偶尔回家帮忙做一两天营生,也是牛娥儿跑到王清锁家婆姨家,求过王清锁家婆姨,王清锁家婆姨让石狗娃回家,石狗娃才回家。王清锁家婆姨三十几岁,清丽,白净,算一个细人人,家境也富裕。王清锁在世时,贩牛贩羊贩黑货,黑货就是大烟土,申柏岩村人叫洋烟。还和炮楼里那些蝗蝎们交往,蝗蝎们从炮楼里倒腾出日本造子弹,手雷,甚至中国造手榴弹、钢盔、刺刀,转交到王清锁手里,王清锁再转卖给土匪,虽然数量不大,但陆续能赚到现大洋铜钱之类。前年秋天,某一天,正和炮楼里一个蝗蝎在半山坡上交易,被糟害人的害人鬼们逮着,抓进炮楼,连夜转送走。连同那个和王清锁交往的蝗蝎一同转送走,再没有消息。小道传言:漂洋过海,送到日本一座孤岛上做工,死在那座孤岛上了。

毫无疑问,地畔石是石狗娃挪动的,石财富没那个心思,也没那个力气。约好同一天,同一上午种莜麦,是石财富来宗长根家约的。石财富身形壮实,但蔫头耷脑,进门,不说话,只靠门角落站着,和宗长根憨憨实实微笑。其实也没微笑,是宗长根感觉着微笑。宗长根让坐,不坐。递过去旱烟袋,不接,说,南梁头上那块地,我家五月十一上午种莜麦,你家也种吧,咱们一道墒同时种,当地里不回犁,省时,省事,省力,还不遭受踩踏。石财富所说五月十一, www.uukanshu.com就是农历五月十一日,是一个芒种前后的日子。宗长根念叨五月十一:明天,后天,大后天就是。连说,行,行。面带着喜色,觉着石财富想事周全了。往年,都是一声不吭,早几天就自顾种过了。宗长根再次让坐,石财富已转身往门外走。走出门槛又说,咱说好了,五月十一日。宗长根也不强留,送出门说,说好了,五月十一日。

没想到石财富家前一天就种了,还挪动了地畔石。

翁柳叶把小米稀饭送到宗长根脸前,不管宗长根接不接,先俯身和宗长根耳语说,爹,去和我财富叔说会儿话,和他好好说,就说地畔石被人挪动了,问他晓不晓得。他装不晓得,咱也装不晓得。他是装不晓得挪动了地畔石,咱是装不晓得是谁挪动了地畔石。说罢,展身,捧着小米稀饭和宗长根微笑,脸蛋上两个小酒窝,正盈盈勤勤把笑影儿一波接一波,往四周围推送。笑影儿白皙、磁红,水润,申柏岩村人叫:洋白面。该着的。

宗长根没说话,到鞋底上磕烟锅,火星儿迸溅,差一点溅落到翁柳叶脚面上,翁柳叶闪脚躲避。宗长根不磕了,一手捉旱烟布袋,一手捉旱烟杆,把旱烟袋挂在脖子上,接过小米稀饭送到嘴边吸溜。翁柳叶柔声说一句,小心烫。张扬双臂闪跳,三跳两跳跳回婆婆王桂花跟前,搂抱住婆婆王桂花一条胳膊,还在跳,跳出一脸稚气,跳出一轮悬月,悄悄和婆婆王桂花说,妈,我爹答应去找石财富好好说话了呢。语气,神态,自信满满浪打浪泛得意,是替婆婆王桂花办成一件大事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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