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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起床时，天气大有改观，阴雨已在昨晚下了个干净，天空中几乎片云不存，只余下无边际的蔚蓝。
三位室友其中两位在昨天下午考试结束后已离开，剩下这位是提交了假期留校申请的，还躺在床上不知是睡是醒，反正我出门前向着她的床位道了别。
春茗更早之前已离校去了番禺。
我先到奶奶家住了两个晚上，周一清晨同两位去爬山的老人一起出门，跟他们打招呼说中午有约，晚上再回来吃饭，然后坐地铁到三元里，又换乘公交车。
公交车司机是个戴墨镜的中年胖子，车技了得，在一条条狭窄的街道钻入钻出，同时又精准地避过来往行人和三轮车，经过减速带和坑洼的路面时会暗暗叫骂。
路上不断有去上学的高中生和去市场买菜或者买早餐的老人上下车，学生们大多睡眼朦胧一言不发，老人们则大多互相认识，热情地打着招呼，讨论着购物心得。
下了车后，我先走到马路对面的菜市场去买了今天要用的材料。
这一片地方十几年前是一个铁路货场，后来周围一带建起了住房解困区和教师新村，货场也就迁走了。原来的铁轨被撬走，浇上水泥，曾经的铁路也就成了马路，旧货场则成了菜市场，路面上还残留着零星几段铁轨。
从村牌坊处进入，往里走约十分钟再右拐，在道路尽头的一排建筑中，有我家曾生活了三年的一间小房子。
进了房门，先用抹布将木地板擦干净，掸了掸地毯上的落的灰，掀开仅有的几件家具上的防尘布，检查好橱柜里的餐具、调味品和煤气瓶的剩余量。这么忙活到十点半，又进厨房将买回来的食材预处理一下，不久后，外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春茗手里拿着一盒巧克力蛋糕，穿着跟两天前完全一样的墨绿色夹克，背着他的深灰色背包，面貌有些沧桑，原因显然是这两天没刮胡须。
“很顺利地找来了，不错嘛！”我说。“如你所见，这个家几乎什么都没有，想坐着只能坐餐桌旁，想躺着只能躺地毯上，想欣赏我做饭的英姿只能乖乖站在厨房门口，帮忙就不必了，厨房容不下两个人。电视柜上有茶叶和热水壶，茶叶是我舅妈送的信阳毛尖，自己泡来喝。书架上有几本我的书，觉得无聊就随便翻翻。十二点准时开饭。”
“这里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他悠悠地说道。
“一个几乎家徒四壁的住所？”
“对。”
“原先不是这样。一年多以前这间屋子都是租给人家的，那家租户搬走后，我妈妈见到这里被折腾得不像样子，墙壁上到处是乱涂乱画的痕迹，地板脏得一塌糊涂，为了安装空调居然把墙壁弄破了。我妈又请工人将这里装修了一遍，把墙壁都刷白，换上新的木地板，各处弄破的都补好，从此不再招新的租户。毕竟这间房子算是我爸唯一的遗物，不想再被糟蹋。不过这里始终空置着，只有我在开学之前来过一回，买了一套很便宜的餐桌椅和一张地毯。书架和电视柜是那家租户留下的，我也就擦干净了接着用。”
“不用再添别的东西了。”春茗果然躺在地毯上说。
“真这么想？”
“当然啦。”
“可是什么都没有哦，电视、冰箱、空调之类都没有，房间里也没有床和衣柜，连窗台上的盆栽芦荟和含羞草也都枯死了，被我连盆一起扔到垃圾堆里。”
“没问题吧。人总是自以为需要这个需要那个，缺了就活不下去，其实没这回事。”
午餐我准备的是榄豉焗排骨、红烧黄鳝和白灼菜心，米饭用砂锅煮好。陆续端上桌时，春茗不断赞许地点头。
“这碗米饭最难得，火候刚刚好。我前年学过用柴火灶煮饭，结果烧成了黑炭。”
“没有电饭锅，这是不得已的办法。本来还想做一个鱼汤，没买到材料，下次吧。”
“已经足够啦。”
我看着他胃口大开的样子，说：“请林先生评价一下菜品？”
“出乎意料的出色。”他用隆重的语气说。
“不谈缺点的评价不是真诚的评价。”
“没有缺点。”春茗摇摇头，“不参与做饭的人没有资格评价哪里做得不好，只能满怀感激地享用。况且每样都美味，比我做的好很多，这是实话。”
“这话我相信，我对自己的厨艺还是有信心的。我爸爸去世后，妈妈做的菜变得彻底不能吃了。给她提意见也没用，该放盐的时候放味精，该放糖的时候放米酒，味道稀奇古怪，大概是因为她的味觉坏掉了。过了两天情况毫无改善，我只好让妈妈站一边去，自己照菜谱学着做。日子就这么过，直到大约一年后妈妈跟我说她要同一位性格很好的叔叔结婚，带着我去了湛江。”
“怪不得做得很规矩。”
“你也觉得味道很好吧？那时候妈妈吃我做的饭，还说我的味觉有问题咧，明明有问题的是她。”
我俩将三个菜一扫而光，米饭倒是没吃多少。春茗起身收拾了桌子，给我泡了茶，又摆上他带来的蛋糕，说杪秋小姐请用，然后乖乖进厨房洗碗去了。我躺在地毯上，闭着眼听厨房里传出的自来水喷洒和碗碟擦碰的声音，想象春茗低头洗碗的样子。过了一会，自来水流的声音停了，我睁开眼睛，看见他把扎好的垃圾袋拎出门外，回头进厨房洗过手，才走到我身旁坐下。
“累了？”春茗拨了拨我的头发说。
“当然啦，为了招待你，今天很早就起床，得提前到这里收拾屋子，买菜做饭还在其次。”
“辛苦了。”
“怎么报答我？”
“等到春天带你去韶关，我亲手挖春笋给你吃；或者到夏天，给你摘桑果。”
“桑果是什么？”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桑葚就是桑果，暗红色的小果子，甜丝丝的。”
“噢……”我恍然大悟地说，“真想尝尝。”
我握住春茗拨弄我头发的手，吻了吻他还带着一丁点洗洁精味的手背。他愣了一会，然后俯身下来，先亲了我的鼻子，再闭着眼睛同我接吻。几秒钟后，接吻仍在持续，我偷偷睁开眼，见到隆冬午后的日光正好描出他的脸和脖子的轮廓，我甚至能从他太阳穴附近的血管看出微微的搏动，那代表了他的心跳。
亲吻结束后，春茗也终于睁开眼睛， 恢复了原来的坐姿，依然轻轻拨弄我的头发，就像刚才的吻并未发生似的。
“你还是睡一会吧，你看起来比上次在荔枝湾时的我还要累。”他说。
“睡不着，也不敢睡。”
“为什么？”
“感觉我睡着之后再醒来，会发现你早就消失不见，这间屋子只剩我一个人，还有一杯冷冰冰的茶，一块变了色的蛋糕。”
“没有的事。我犯了什么错误，让你有这样凄凉的想法。”
“不是你的错，我也不懂这种恐惧是哪来的。”我望着雪白的天花板，说：“怎么讲呢，我实在很害怕孤独。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宾至如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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