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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工回家前,兄弟俩向珀第和比尔发出了共进晚餐的邀请。两人自是欣然接受,毕竟,有谁会拒绝一顿免费的晚餐?
斜阳在斑驳的矮墙涂上暗金的染料,淡红云彩因无风萦留于空中。马坦街狭长的巷道上,八只脚的声音微小而无力。
“嘎吱——”木门刺耳的声音经过层层石墙的反射,在房屋内,在街道中,在天空上处处回响。
天色尚早,然而简陋偏僻的小屋里,黑暗早已如滋生的藤蔓般肆意生长。约瑟夫摸索到柜子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取出仅剩的两根蜡烛,用火石费劲地造出火星,将烛芯点亮,再摆到桌子上。
窜起的火苗使房间不再昏暗,屋内的景象也随之变得清晰。石蜡燃烧产生了少许呛人的气息,微暗的烛光在茅草顶上划出一道明与暗的界线。约瑟夫坐到木桌前的凳子上,耐心地切着僵硬发黑的腌肉;维尔托和珀第则坐在北面的床上激动地讨论着什么;比尔从破了个洞的口袋中掏出一把苦麦草叶,一面嚼着,一面放空思绪。
一块黑面包,大半块腌肉,配上清淡的酒水,这是几人一年来食用过最丰盛的晚餐。约瑟夫将属于自己的那点腌肉递至嘴边,用焦黄的牙齿撕下一条,嘴唇不断地张合,摄取每一丝肉味;维尔托捧起最大的一块,奋力啃食,余光还不时瞟向留着以后吃的那部分;珀第抄起酒杯,一饮而尽,另一只手像捕食时的鹰爪般,指甲扣住腌肉,像是担心经过窗外的路人会闯进来夺走这份美味;比尔则回绝了约瑟夫递给他的肉,一口接一口地畅饮自己从阿卑斯买来的酒。在喝酒这方面,约瑟夫两兄弟算是绝对的异类,他们很少沾酒。然而,纯净的水源在任何地方都是稀缺的。镇里井水的水面上总是漂着臭虫的尸体;从离小镇最近的泉眼取水不仅麻烦,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原本干净的泉水也会被扬尘污染。因此,他们身边大多数人都把浓度不高的酒当水喝。
经过一番狼吞虎咽,维尔托和珀第先后停止了手上和嘴上的动作,眼睁睁看着约瑟夫吞下最后一点黑面包,看着比尔头歪向一边,眼睛半闭半睁。两人不甘地对视一眼,轻易瞧见了对方眼中的还未淡退的兴致。
约瑟夫面带微笑,回想起四年前的这一天。他们的母亲就躺在身前的这张床上,面色平和,嘴角带着同样的笑容,眼波温柔却不含任何留恋。两兄弟并排跪坐在床前,眼中散发出强烈的不舍。母亲缓缓伸出手,长期的病痛使她的手臂变得这般瘦削,她的嘴唇在蠕动,却没有影响嘴角的弧度。她受苦了一辈子,忍受的苦难远超过享受的幸福,但临终时依然微笑着……
一阵笑声将约瑟夫的回忆打断,维尔托与珀第活泼雀跃的面庞又一次在眼中浮现,他们正在拨弄堆在门口的石子。摆成圆锥的石堆被淘气的二人拆得散落一地。他们又换了种方式重新叠起,似乎更精致、更美观。完成后,维尔托还是不满意,嚷嚷着要再试一次。约瑟夫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希望天堂真的存在,希望神明能接受不信教的妈妈。这样,我就能再见到她了。”一生都没怎么接触过宗教的约瑟夫此刻这般想,“好想,再见她一面……”
狭小而空荡的屋子里,响起了沙哑滞涩的男声,像穿过石缝的流沙,粗糙低沉,却能在心底留下痕迹:
“枯叶伤,相思长,
奈何地无霜;
天微凉,寂长廊,
游子心彷徨……”
维尔托安静地听完了这熟悉的片段,接了下去:
“花语香,窗沿上,
梦忆温柔乡;
情丝扬,波涟荡,
我怎在此方……”
窗外的夕阳为歌声所绊,迟迟不肯离去。此时的世界更温柔、更沉寂,唯有浮云留下了笑影。最后一个音落下,一时无人言语。
“这是……”虽然没怎么听懂,但被歌声感染的珀第轻声问道。不知何时醒来的比尔没有了懒散的神态,止不住地眨着眼睛,似是被深深触动。
两兄弟眼角的晶莹倒映出淡淡的烛光,半空中划过几滴浑浊的水珠。他们默契地未做回答。
“这是妈妈经常给我们唱的歌谣,我们也不知道她是在哪学来的。”过了一会儿,约瑟夫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
维尔托脸颊上已有数道泪痕,他的声音哽咽,心情不复愉悦:“其实她会唱的歌很多,但她总是唱这首,一遍一遍,像是永远唱不腻,有时还会教我们唱。所以,我想她的时候也会唱这首歌……”
“我也是。”约瑟夫眼帘微合,说道。
珀第叹了口气,却找不到合适的话安慰他们,只好拍拍维尔托的肩膀。
比尔见状,说:“无论如何,你们的母亲已经找到了她的归宿,不论是在什么地方……所以,别难过了,好好活着就行。”
约瑟夫拭了下眼角,说:“以前也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只是今天……她离开得越久,我就越想她……”
这时,最后一段蜡烛燃尽,房间重又归入昏暗,几人再度无言。
傍晚,马坦街尽头,兄弟二人与两位朋友挥着手互道晚安。
“再陪我们喝几杯吧。你们就算不喜欢酒味,一起去酒馆凑凑热闹也行啊。”珀第笑眯眯地对稍微平复了心情的兄弟俩说。望向灯光格外明亮的阿卑斯酒馆,又看了看哥哥严肃的脸庞,维尔托只好“忍痛”朝珀第摇了摇头,摆摆手同哥哥走进了漆黑的巷道。其实,这何尝不是他内心做出的决定?
“他们,今晚还睡得着吗?”望着他们没入黑暗的背影,珀第不无担心地问。
“嗐,他们总有一天要习惯的。”比尔答非所问,“走,咱俩接着去喝!”
两人将这件事抛在脑后,唱起一首欢快的曲子,在泥巴路上轧出一连串脚印,勾肩搭背,走向阿卑斯酒馆。一个带着小孩的妇人被突然唱起歌的两人吓到,破口大骂,用的尽是些粗鄙的词汇。她的孩子翘着鼻尖,翻动嘴唇,贱兮兮地冲着他们斜长的背影吐了几口唾沫。可珀第和比尔头也不回,反倒唱得更起劲了,摇摆着手臂,像是在向身后的母子道别。
恋恋不舍的夕阳终于落入远处绵延的群山下,皎洁的月成为了天空中的主宰。
不见五指、残余着刺鼻气息的家中, 维尔托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他不知道约瑟夫有没有睡着,所以不敢乱动,怕惊扰了哥哥。
轻柔的夜,夜枭与夜莺相约缄声,虫豸亦停止了争执,从泥土里爬出,在月夜中漫步。一旁的呼吸声变得平缓了。约瑟夫的右手垂在床边,五根指头像得了浮肿般,看上去软绵绵的。维尔托掀开薄毯,身子一挺,赤脚踩在地上。一股寒意自脚底一路冲上他的头顶,维尔托一哆嗦,险些叫出声来,只好用手捂住仍在颤抖的嘴。他摸索着找到一双鞋子,胡乱系上鞋绳,拖过一把凳子,在窄狭的窗孔前坐下。
寒凉的夜,雾气渐起,似薄纱般将房屋笼罩。仅穿了一件麻衣的维尔托仿佛感受不到寒冷,迷茫地仰望着夜空。空中那明亮的月和数不清的星辰是如此美丽,而地上的寒冷却是如此令人心悸。
“真的有天堂吗?如果有,妈妈会在那吗?我以后是不是也会去那里?那里真的没有痛苦吗?但是,大家不是都说那是假的吗?”数不尽的问题在维尔托的脑海中回荡,却没有人给他指出一条明路,将他从苦涩的迷雾中救起。这种混乱与纠结,令他不禁蜷缩成一团,眉头紧皱,双拳紧攥。可注视着布满灰尘、乌黑肮脏的地面,他又一次失神,认为自己永远无法得到答案,除非死去。
一个细微的光点落在房间中,维尔托猛地抬头,撞见了那一弯新月。它犹如母亲最后的微笑,穿过遥远的时空,送来祝福与希望。
梦太短,夜太长,唯有月光,伴我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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